昭王大殿内依旧一股浓浓的锈味,令文小心翼翼跟在女帝的身后,忽然听见女帝轻轻的声音。
“你可后悔?”
令文立马明白过来,她笑着说,“卑职如今被赐国姓,有何后悔的?”
“卑职还后悔甚么??”
令缺看向她,神色淡淡。
她金冠朝服,披发敛眉,只是瞧她一眼就收回目光。很难形容的感觉,令文想,王君的样貌虽不算出众,眉眼却分明世无双,怎就教人觉得冷淡异常,又想起女帝曾经似乎还患有失语症,便状似了然的低下头。
令缺放眼看过去,大殿空旷,雕梁画栋奢华得紧。
令文赶紧给她解释,“先王君曾下令翻修大殿以供众方士炼丹。”
炼丹?
令缺挑眉看向令文,许久后她背过手,“朱廊碧瓦流水树荫,孤以为王父已是极尽奢靡。”
“不曾想那日孤瞧见秦昭公之侄的马车镶金嵌玉珠帘紫幕,气派得紧。”
“你说,孤要拿他如何是好?”
令文握紧刀柄,正色道,“世人皆知秦昭公无心权势,王君知会一声想必秦昭公便携此逆子登门拜访任凭处置。”
“是么……”
令缺笑了笑,“孤乏了,卿且止步。”
她甩甩袖子,扶正金冠,令文看她背影身姿修长褒衣博带,一时竟觉王君清俊得紧。
她摇摇头,快步出了王宫。
离开王宫不到一刻钟便接到王君的召令。
“三百方术士,斩立决,杀无赦。”
令文攥紧手里的密旨心中一跳,她抖了抖身子看向王宫的方向,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大错特错。王君此般的人物,岂是清俊二字便可囊括得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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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君请用。”
素衣的宫人端上青白的玉碟,内里呈着两个卖相乖巧的糕点。
宫人放下玉碟便弯腰退至一旁,等候大君的吩咐。
昭王宫从来没有如斯冷清。先王君在时,时常召些伶人进宫献舞奏乐,于乐声中用膳、批折,会享受得很。
如今王家令氏只余她令缺一人,宫里宫外都传她脾性暴躁杀心乖张,是以这些个新招进来的宫人都怕她得紧。
她用筷子拈起一块糕点小小的咬了一口,愣住。
有温软甜香的流沙般的馅儿融化在她的口中,她一时忍不住抿住唇,低头看向筷子上夹着的小小的糕点。
糕点外皮上还撒的有白色的有丝状质感的东西,她轻咬一口,觉得满口生香。
大兄以前也爱寻这些零嘴给她,香软的栗子糕、酥脆的蟹子肉饼,每每大兄外出定会给他搜罗不少好吃好玩的东西。奇怪,怎的突然就念起大兄了呢?
令缺垂眸,打量着手中的糕点,思虑片刻后放下筷子,身后的宫人立马上前撤去碟子,紧接着另一宫人开始布膳。
“罢了,撤下罢。”
宫人停下动作,“诺,大君。”
忍了片刻,令缺忍不住轻声询问,“这是哪家铺子的糕点?”
宫人答道,“西延街舒记。”见大君似是很好奇,顿了顿解释道,“近几年新开的铺子,味道讨喜得紧......大君若是喜欢,可吩咐下去另起小灶。”
见令缺听得认真,宫人心里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个孩子。
令缺听罢,含笑道不必,又看了几眼布下的菜,“你们吃罢,孤要沐浴更衣了。”
现如今已近深夜,夜深露重,空袖带风。令缺玉冠服白,衣带宽松,发簪高束,观她面色寡淡,唯有潋滟双眸隐隐含笑,身姿又较寻常女子更为修长挺拔,显得意态秀美,倒是别有一番风致。
宫人晃了一下神,也未就真的开始吃起来,而是吩咐他人有条不紊的撤下碗碟。
“大君,先王妃求见。”
令缺蹙眉,不悦的看向报信的宫人,“何事?”
“孤如今不再是十岁孩童,你回信过去,叫她莫要玩些花招,只管好好做她的先王妃,荣华富贵有的是。”
“若不愿意,便一道殉葬了去。”
宫人打了个冷战,“王妃言大君今日之位尚不稳固,她有先王君留下的谕诏......”剩下的宫人没说完,令缺大抵也猜到了。
她挑眉看向冷宫的方向,只觉好奇,这般地步仍要想着见她一面,何必?想到这里,她提步便往冷宫的方向走,不待宫人跟上就扔下一句,“不必跟着伺候。”身后宫人也只得讷讷停下,面面相觑。
冷宫其实不若传闻般简陋,只是地置偏了些,墙角处满是杂草,经过些雨润颜色又加深了些。
外边儿的宫墙的朱红色有些褪色,高高的宫墙挡住了些天色。
令缺停下脚步,拦住正欲传报的宫人,自个儿移步了过去。
拐过去了一个廊口,忽然视线明朗开阔起来。殿门大敞,门口有两童子守着,见她却也不看她一眼,待她走近才发觉这是俩聋儿瞎儿。她觉得有意思,探头看进去,只见漆桌竹帘焚香沐暖,屋内只一女子斜斜依靠在榻上盈盈一笑,抬眸看着她。
目光相接,女子眨了眨眼睛,笑意盎然。眸如点漆、眉似远黛已不足以形容,令缺抿住唇皱眉。
“先王妃有何急事要在此深夜见孤?”
那女子只是微笑,看她走近了几步才支起了身子,仔细盯着她。
“阿满。”
女子眉眼如画,风韵夺目。
令缺只觉不适,她后退两步行作揖礼,堪堪遮住自己的双目。女子见她退避动作,神色便冷了下来,她亦止住步子,看向令缺广袖下露出的一截儿弯弯的浅眉,半晌勾唇冷笑,“果真最是无情帝王家,如今不过登基三载,便将本宫给忘了么?”语气中带着愤忿。
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柄折扇,女子摇扇一笑,语气冷冽,“若是如此,妾身又何必自寻烦恼?大君只管离了去。”
令缺更是不悦,只觉这女子甚是无理取闹。
她目光含了薄怒,“孤不知先王妃所言何事,怎的此般放肆无礼?不过初次相见便如此恶语相向,当真是活腻了不成?”
“阿满,你竟是对我玩官腔?”
女子面色一白,目光隐隐含泪,听得令缺这话更是身子一颤摇摇欲坠若蒲柳之姿。
心中恼怒,令缺广袖一甩就要提脚离开,却被一把攥住了袖子,她不悦的回头,面色阴鸷,“你当真以为孤不敢杀你么?”却见女子手中一莹白玉坠,剔透温润,用大红色的皮质细绳儿穿着,在烛火下显得玲珑晶莹。
她一怔,连带着皱起的眉头也松开,表情有些惘然。
“大兄的牙牌......”她垂眸看向玉坠,又抬眼逼视女子,目光锋利而尖锐,“怎的在此处?”
女子闻言却不回话,只是惨淡一笑,“竟是真不认识我了,枉我......”
她收回玉坠,打量着面色苍白的女帝,半晌有些犹疑的问道,“你可是有些东西不记得了?”
令缺闻言面色更白,她眯起眼,上前一步掐住女子的脖颈,低语道,“先王妃最好将自己所知一一道来,孤可是控制不好力道的。”
女子只是笑笑,“大君已然不记得妾身姓甚名谁,妾身见大君忘了的可不止这些。”
她弯眉之下眼波流转,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眼底发寒,“三年学子宫、两年同吃住,那些个时日里谋划周全夜夜不眠,大君为我披衣时,神情可是温柔的很。”
“如今登基三载,妾身却只能吃住冷宫,大君好不气派。”
“青竹红霞、流觞曲水,大君都忘了罢?”
“忘了也好。”她一个一个指头掰开令缺的手,抽身回眸,“大君回罢。”
“就当那个阿满已经死在三年前了。”
令缺将手放在身后握了握拳,只觉脑袋发涨。她神色不虞,见女子回身也只是闪了闪眸光,玉白常服,发尾轻动。女子眸色更深,勾唇一笑,又摇了摇扇子,微微倾身用折扇挑住她的下巴,又连连后退几步细细打量她。
令缺容貌并非精致无双,而是给人以寡淡之感。她又尤好低垂眼帘,是以为朝堂众臣潜意识以为她好欺负是个容易拿捏的角色。只是她天生淡眉深眸,一双眼生的锐利凉薄,偶一抬眸便叫人胆战心惊。此刻她蹙眉玉立,身姿清瘦,好似名家雕琢的至地上好的竹笔。
她并不接话,表情平淡,只是静默着垂眸。
等到女子有些耐不住,她才牛头不对马嘴道了一句,“深更露重之时先王妃竟也有艳冠群芳之色。”以为女子会恼怒,待她抬眼看去却见女子偏头垂泪、双肩微颤。
她一时愣住,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保持住僵硬的神色,紧抿住下唇。
半晌听见女子幽幽发问,“你可记得你自个儿是谁?”
她便下意识回道,“孤乃大昭君、昭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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