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歌舞升平,戚英就着一行叽叽喳喳的乐娘,终于也以歌姬之身混进了丽姝台。他一路默身不语佝腰低头,除却肩宽比正常姑娘略大,其他一概不仔细来还瞧不出真假。
朱赤扶手依长廊,移步换景处处芳,丽姝台内雕梁画栋景致宜人,倒也真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地方。
戚英压声问路寝房何在,为免自己嗓音太过粗矿,来之前还特地向宜昌学了假嗓,他竟天赋绝佳将声色拿捏得极好,至少能模仿女声有七成相像。
那杂役忙着手里擦灰,下巴一抬给他指了方向,戚英便婉声谢过去了。他远远瞧见一牌子高挂,上面明白写的就是寝房,正提着心眼踏进了门槛,又遇着门房嬷嬷趴着在打瞌睡,这偷摸进去简直不要太顺利。
正依着宜昌的描述,进门左转倒数第二间房,里面靠窗户那张床枕头下,里面竟也好巧不巧空无一人,戚英正将那外面的匣子摸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去摸另一个,结果竟门外听到了有兴高采烈的嗓音。
“什么,陛下来了?而且还是一个人来的,那他铁定来是来作乐的呗!”
那乐娘推门而入,进屋拿了什么东西,戚英神经紧绷地背对着她,听得她似乎招呼了自己两句:“谁啊?哎!我可提醒了你陛下要来听曲儿昂,省得你们到时候又说我一个人出风头!”
前者只蚊吟了声说好,那乐娘一心记挂自己前程,便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出去了。独留戚英一人在风中凌乱——李珏为什么好死不死地这时候来?!
幸而不是强求所有人去,为在皇帝面前搏个颜面风头,其他的乐娘争破了头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正打算跑路的戚英。
为免闲人打扰李珏,乐官通常设在二楼高阁,戚英原路折返时不得不路过楼下。
他出了角门谨慎地偷往上一瞧,幸而只看到李珏背靠在红栏边,探了左手出来只指尖捻着玉杯,款款而立。
他酒杯一歪,看似是手滑无意,好巧不巧地倾在了楼下戚英身上,酒香四溢。
吓得戚英一个低头不敢吭声,趁李珏还没转头看过来,赶忙快步离去。
李珏侧头,瞧见了那姑娘惶恐背影,竟能轻嗅到她身上酒意,好奇不已。
“陛下人都来齐了。”黄德海欺身过来,“问您可要听些什么曲儿?”
转头打量去,虽说她们都是穿的同制舞裙,但都在妆容发饰上狠下了心思,个个面若桃花打扮得花枝招展,看得李珏无缘无故地兴致骤灭。
——他刚想咽下口酒,却发现酒杯空了,方才那女子避尤不及的背影,突兀的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李珏说:“唱首《越人歌》来听听。”
说罢,众人击鼓奏乐,齐声轻唱,一首颂扬禁断之恋的情诗,倒是被她们拿捏得恰到好处:“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首歌她们唱得好不是没有理由,想当初李珏之母祁氏正是唱了这首歌,从而得以荣宠天恩一战成名翻了奴身。
曾经是先帝,现在是自己,皇帝是丽姝台官妓唯一的成业石,李珏知道她们大多数人都抱着飞黄腾达的念头。
李珏正欲替自己湛酒,黄德海却快了一步,盛满将杯子递到他手上,这太监跟看热闹似地笑眯眯问:“陛下,您看看这些个乐娘里头,可有没有顺眼中意的啊?”
再放眼望去,仍旧是庸脂俗粉。李珏扶额闭眼,依旧没有提不起兴致,说:“都顺眼,都中意,你让她们继续唱吧。”
也就是说今晚还是成不了?
陛下自登基以来,一直未曾开荤,甚至还没跟皇后同过房,且近日对皇后的态度反而愈发恶劣。——黄德海真的快要怀疑,自家主子是不是不好女色?连当王爷那阵也从没见过他有过任何相好。
后宫也只皇后一人,如此洁身只好一心只为朝纲的皇帝,真是个放眼大梁都不多见的好男人……
又是一曲毕,那些个妞嗓子都唱哑了,李珏果不其然、一如既往地甩袖子赶人。
说:“朕乏了,都下去吧。”
某首领太监欲哭无泪,正欠身想去劝劝皇帝,却被他一个呵欠给绊住,心说既然主子累了那还是就歇着吧,于是只得把满眼闺怨的她们给吆喝了出去。
看来今天又白折腾一场,乐娘歌姬们正垂头丧气下了楼梯,结果还没跨出去便听到陛下略带喜意的嗓音:“对月独饮空自酌,正泣冷风无人问,却不料……竟有美人而来,可否同我共饮一杯?”
她们面面相觑,四下打量无人,出了阁门才瞧见一女子,是丽姝台舞娘装束但围了面纱,偏露出双眼睛简直让人见之难忘。
她仰头一眼,又垂头行礼道:“见过陛下,奴婢不会喝酒。”
声音又冷又硬,通身写着旁人勿近。
那些个才赔笑奉承乐娘们,瞧着她这副桀骜难驯的样子皆是心头不快:妈的,你个狐狸媚子装什么清高,还真以为男人会吃你这套?
果然是她,李珏双手垂挂,趴在红栏上,粲然一笑问道:“你认得我?那刚才跑那么快做什么?”
戚英丝毫不乱,早已想好措辞,他说得有理有据道:“五爪金龙,冕袍加身,您自然是陛下。奴婢已不是丽姝台中人,方才是忙着办理脱籍去了。”
——他分明是走到半路,打开匣子一看是空的,这才想起那枕头下还有另一个,于是又只好折返回来再取,谁料一回来就正头对上李珏,心说娘的这都时辰了他怎么还没走?!
旁的女子一听她要脱籍了,松了口气的同时胆子也大了起来,有一乐娘竟探了手要去掀他的面纱。“既是要走了的人,还遮遮掩掩做什么,好歹露个面让姐妹们送送你……”
她手未伸至,戚英偏头避开,后退了两步,客客气气说:“这掩面薄纱,乃是奴婢感了风寒,还望容我不以真面示人,免得过了病气给姑娘你。”
“哦,那也无妨。”李珏发了话,他很高兴,“你既是要走了,只怕是日后见不到你了,不妨就趁此时唱首歌送朕,可好?”
一瞬间戚英又觉得被万众瞩目,那些个乐娘如临大敌地瞪着自己……所以为什么会给她们以这样的错觉?
不知道他李珏什么神色,戚英也不敢抬头去看,只察觉到他言语间满是挑逗轻浮,为人臣子听惯了他不带感情的发号施令,觉着为君圣上用如此口吻说话真的头皮发麻。
戚英将头埋的更低:“唱歌吗……奴、奴婢感了风寒,嗓子干涩嘶哑,若要唱的话恐污了陛下耳朵。”
“哼来听听也无妨。”李珏满眼笑意。他自二楼俯视着这腼腆女子,发现她胸前几乎一马平川,从这女相男身的个子里觅得了几分趣味。
“好,那奴婢就唱,十五从军征。”戚英那罕为人听的歌喉,久违又艰难地开了口。
这首歌是戚如舟教他的。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戚英慢声唱着。
他恍惚间回忆起那小子,哪怕是唱歌也不正经,一如既往的嬉皮笑脸地说:“戚英你唱首歌来我听听?哎呀唱嘛唱嘛,唱好听了我从今往后都叫你大哥!喂戚英,戚连山!别走啊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趣儿啊!”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戚如舟走了,在戚英跟他爹造反的前一年,这个在他家养了十来年的义弟,走得像是离家出走似地一声不吭,进了大漠后却再也没有半点消息。
斑驳陆离的雾气模糊了视线,戚英发现自己居然润了眼睛,也恰到好处的唱到了最后一句:“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语气间有思乡心切的愁绪之意,倒还真符合他所说这首词的深意。
李珏居高临下,看到了她眼中的晶莹,问道:“唱得极好,许是因为风寒,嗓音间有顿涩之感,平添了怆然幽怨之情,朕都免不得要好奇,究竟是你这首诗选得合适,还是家中真有人因战争而伤亡?”
“没有,奴婢父母俱在,家中亲友久居汴京,也从未经历过战乱。”戚英咳嗽一声,微调嗓音,免得被人听出异样。
李珏眼睛微亮,粲然一笑:“你竟是汴京女儿?”
旁的歌姬乐娘们定眼一瞧,更是对着那女子恨得牙痒,姐们儿唱了大半时辰什么没捞着,陛下居然对她一介要脱籍了的草民感兴趣?
出于武将的直觉,戚英觉得周遭起了杀意,他不想再跟李珏耗下去,“正是,陛下,已快要宵禁了,宫城快要关了,奴婢、哦不民女也该走得了。”
“我送你一程?”谁料李珏居然这么不依不饶?
“不、不不必!”戚英猛一抬头,见到李珏要下来,已走去了楼梯口处,他便忙趁着这个机会,夹稳了腋窝里的木匣子,提了裙子拔腿便往外跑。
他边跑边回头朗声道:“草民父兄已在城外等候,我与他们说了去去便回,就不劳烦陛下了!”
却不料甩头太猛,他又跑得太快,鬓边的面纱没别稳,突然自脸上飞了出去,戚英伸手一捞没捞着,于是只好用袖子挡了脸,远远地看着它顺风飘了过去。
被下楼跟来的李珏一手接住了?
年轻的新帝,心直口快、大胆又直接,想起一出是一出,觉得这普天之下只要他想要,不管什么人或事都能凭着皇权得到。
他直接朗声喝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可曾婚配?朕纳你入宫为妃可好?”
什么?
吓得戚英一个踉跄,但又另脚补上没有跌倒,脚下更是生了风似地跑,几下便拉开了跟李珏的距离,趁着四下无人的间隙拐出了丽姝台。
好歹皇帝今日是独身前来,若是遇到了他身边近卫,那可就糟了。
黄德海跟了下来,一瞧:“陛下,可要奴才派人去追?”
李珏捏着那面纱,垂眸:“不必,她跑也罢、不说也罢,汴京城内还没有朕查不到的消息。去吩咐江乐官把丽姝台户籍名册拿来,明天早上朕要在勤正殿桌上看到它。”
“那……”黄德海提着心眼,“奴才可否斗胆问一句,陛下喜好就是那类、有点…冷傲难驯的姑娘么?”
李珏瞪他一眼,用那面纱擦了擦手,然后扔给了黄德海,又是一副‘拿去扔了’的脸色,不知道他对那女子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转身回去,负手而行,说:“朕没有喜好,这天下都是朕的,朕不需要哪一类喜好。”
朕还是喜欢那桀骜不驯的边关野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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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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