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冠姓

他蹲下戚英身边去,拿起那钱袋子掂量,察觉上面的绣花不错。“哎戚英,说句掏心窝子的啊,你若是再想翻身,不如去讨好你那便宜妹妹,一年后的秀女大选绝对入宫,这么张漂亮的小脸蛋,哪个男人见了不喜欢。”

“敢问阁下是……?”

“不敢不敢,铜臭居士邬思远。”

戚英费劲地坐了起来,听到了个‘居士’二字,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像是要给他见个礼,把邬思远给看得一乐。

“你给我见什么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听到过哪个大家的号叫铜臭的?”他让戚英重新躺好,“你啊你,难怪信州一战打输了,这脑袋瓜不大够用啊,比你那俏妹妹差得远了。”

“先生高见,真有助我的法子?”戚英有些激动,“我一人死不足惜,但还有戚家军五千人,他们可都是有儿女家室的人。先生可知道,瑜王、哦不陛下是怎么处置的他们?”

“怎么处置的。”邬思远手掌摊平,往脖子上一划。吓得戚英脸色煞白,比听到自己残废还要严重的表情,他神色怏怏吐不出一个字来。

戚家军五千人竟因他而死!

这消息对戚英来说太可怕,他两行热泪奔涌而出,几乎是难以抑制地肩膀耸动。该死的李珏小儿又骗了他!!

“哎哎哎?怎么直接哭了,我逗你玩呢逗你玩呢!他们没死只是被遣散了而已!”吓得邬思远忙改了口,心说这孩子真不经玩笑。

“当真?!”戚英抬头抹泪,难得笑了笑,他失神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

邬思远感慨:“豁哟,我总算是晓得你了,跳个楼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还以为你是玩人心作的戏,结果你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是个视死如归的忠贞之士啊。”

邬思远提醒戚英:“难怪李珏要打断你的腿,他是真对你这义士上了心,那小子打小就妒心重得很,最恨别人家的狗自己家的听话。”

“先生谬赞。”戚英有气无力,提起残疾之身,双目又失去了神彩。

听得他声声地先生喊着,倒是勾起邬思远往年的回忆来,只是故人早已不似从前他这般的少年了。他有些惋惜:“戚英,你还那么年轻,不要经常什么死不死的挂在嘴边。”

父亲战死旧主抛弃,活着也是罪人身残废人,人生遭逢此种种变故,戚英已是精疲力竭,整个人死气沉沉:“我双腿残废,连杂役擦地的活都干不了,还能有什么用武之地。”

“识字么?”

“自然是识的。”

邬思远说:“那不就得了,你还是个文人,有这层身份还怕吃不饱饭,纵使是罪人监也是要人写案卷的,你可知多少人都是大字都不识一个的白丁。”

来者就像个指点迷津的,戚英心下生疑,不觉得自己有值得利用的资本,他客客气气地问:“我看先生一身体面,住的不是牢房而是牢院,您恐怕不止是个替狱吏抄大字的吧?”

“嘿我还真是,这可是我自己讨的差事。”邬思远得意洋洋,“你看似我坐井观天,也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需要使些银子的小事,这汴京城的风声可是一点不漏都能给吹来。”

戚英说:“原来如此,多谢先生收留我一晚。无功不受禄,先生还是直说需要我做什么,不然这草堆我躺得也不安心。”

邬思远眯着眼睛,重新打量了戚英一眼,露出个压对了宝的笑容,压低了嗓门说:“我想出去。”

果然如他预料的那般,戚英难得地提起点兴致:“先生赌的是我还是戚姝?”

“我赌的是,帝心。”

邬思远端着手指,砸了砸戚英的心口,他意有所指道:“先赌待你的义心,再赌见了戚姝的色心。你且听我说,陛下登基手段是够,但是根基不稳没有心腹,一亲政就张罗科考,点了颜九真、宋明道,春闱三试里的五魁,都是底子干净的草根,但差的就是能舞刀弄枪的武将。天和元年你老爹就去了戎州,跟前朝关系清白自不用说,你戚英再怎么说,也是前正五品明威将军,荆州被燕丹占领五年都收不回来,就是因为历来重文轻武朝中无人,所以陛下他宁可折断你的腿,也不舍不得让你给跑了啊。”

说得花团锦簇般,好似他戚英是什么定国锦囊,却还不是被丢进了罪人监。“照你这么说,我这腿还折得好了?只怕我以后连马背都坐不稳,还当个屁的五品明威将军。”

戚英向来是有自知之明的:“先生,纵使我有心筹谋,但你未免把戚姝想得太简单了,我与她自小分居,今天才见着第一面,又哪里来的兄妹情谊,且不说她如何以戚家罪女的身份入选进宫,妄想她得宠后在陛下替我这监下囚美言,简直痴人说梦。”

他又躺了下去倒在那草垛里,努力地翻了个身背对邬思道。

“敢情与你说了这么一通,你是权当了耳旁风。”邬思道叹了口气,他捏着钱袋子斟酌片刻,还是忍不住说了话:“人心都是肉长的,再凉的心你连捂都不去捂,又怎么晓得他热不热。若是连做梦的念头都没有,恐怕你这后半辈子就真要作贱在这里了。”

乾元殿里金脑焚香,宁康坐在塌上剥着核桃,小心打量着正看案卷的李珏。殿内还有正二品尚书令元中常,前来汇报潍水运河水贼擒拿一事,和新晋探花宋明道,今日入职做了中书侍郎,被李珏传过来听教训的,二臣静候一旁不多言语。

这核桃干得很,哪怕是有钳子,指甲也都快给宁康剥秃了,她好不容易凑了小碟,下塌给端给李珏,手都是抖的,“陛下,请。”

“放那儿。”李珏下巴点了点桌面,依然没有要放她走的意思。

宁康退后不言,见李珏忽然动气,砸了手里的卷宗,对着空气喝了一句:“欺人太甚!”

宋明道凑过去一看,大意是戚家军遣散,戎州立马被突厥袭击,蛮子们一听戚津死了,立马砸了长城的数十个狼烟台,又得知戚英被关了大牢,欢天喜地地又折了回去在上面撒尿放炮。

“我大梁的确无人。”元中常年过六旬,辅佐过三任梁帝,参与并制定制定了自开国起重文轻武的朝纲,而今自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国策倒是易改,可崇文的风气难变,只能继续推崇军功,吸纳些能武的人才,至于戎州突厥那边……陛下既留了戚英的命,可是想他再戴罪立功?”

李珏恨声:“朕废了他的腿,以后就当没这号人。”

元中常这才得知此事,心下大骇。

宋明道忐忑提道:“冯广川将军倒是正……”

这小辈无知,元中常瞪他一眼道:“冯老将军已年过七十,先帝钦点他早可以告老还乡,是老将军不愿做那万户侯,自请到屯兵校场领兵强生健体,你难道还让他拖着半老之身上战场么?”

元中常与戚津曾有过一面之缘,宫宴之上相谈甚欢很是投机,听到他为护主身死也是叹息不已。

他好心替故人之子说话:“突厥人有句诗:边疆长城八千里,血酣黄沙战袍起,戎马戚将今尤在,我辈何待破山来——说的就是边关不能没有戚家人。陛下啊,戚家三代忠良,手握兵权十三年从未谋反,无非就是遇上夺嫡戚津择错了明主。可戚英才十九岁,又是史来最年轻的五品少将,他求个死连黎川城摔不死人都不知道,这样的愣头青他又懂什么权谋朝政。”

戚英黎川城一摔,不仅没死还摔出了名堂来,现在满汴京城的文人都写诗褒奖他,整个大梁的武官都歌颂他戚英是壮士。

称得像是他李珏的不是,就连丽姝台都唱成曲儿了:

自古忠孝难两全,报君赴死以命择。

若有戚家儿郎多,何日荆州颂长歌。

大清早地给他添堵,李珏才赶了几个乐娘出宫,还没来得及疏解心中烦闷,这里又被三代老臣念叨,心下闷了口气更是没地可撒。

李珏只蹙眉,语气恭敬谦逊:“天子一言九鼎,朕圣旨已下,元大人不必再多说了。”

“若是没了戚英,那戎州之事……”

“明日上朝再议。”李珏打断他。

边关苦寒,长城蜿蜒折旋,大漠黄沙障眼不说,与突厥人又语言不通,这些个长在马背上汉子,天生的牛高马大虎背熊腰,戚家扎根数年将蛮子赶至沙漠腹地,竟然一夜之间就又被推回了戎州。

“戎州刺使是谁,罢官革职!”李珏越想越气,“普天之下那么多豪情义士,朕就不信找不出他第二个戚英。”

元中常叹气,见李珏态度,只好闭嘴作罢。

李珏想赶人了,撑着头阖眼,“朕乏了,无事你们就下去吧。”

无知小儿趁一时之快,元中常转身甩袖就走,心说李珏灭忠臣寒人心。宋明道也跟了上去,心说那我来做甚。

宁康总算等到说话的时候,她自罪人监等到了戚姝,马车还没把人送出宫门,就被黄德海给扣下说陛下有请,此刻戚姝还跪在勤正殿外。

她求着情:“陛下,我那闺中好友,戚英那好妹妹,她还跪在外面呢。这暑气冲天的时候,她一个闺阁儿女怎么受的住啊。”

戚英戚英怎么哪里都有戚英。

李珏被他干的事折腾得烦,也被他的名字给搅得烦,偏偏还要留着他戚英一条烂命。

“让她进来!”

戚姝被晒得发昏,白着脸进来,额头香汗淋漓,粉颊红瓣,未语泪先流,一双眼水色潋滟勾出无边春色。

多好一姑娘,可惜是戚英的妹妹。

李珏烦上加烦,连看美女都不痛快,但语气却放柔了些:“你个闺阁女儿,应是矜持怕生得很,怎么一个素未谋面的哥哥,连罪人监那等不祥之地你也要去探望?”

“是戚姝思兄心切,求陛下恕小女探监之罪!”戚姝附首一跪,“戚姝五岁没了娘,借住在德郡王府,姨夫待我视如己出,府中姊妹也是关怀呵护。小女受王府教导,自是崇礼重孝,即便从未见过生父家兄,但也是戚家的闺女,于情于理都应当去探视。”

宁康一听,暗骂戚姝有病,心里七上八下,小心着揣摩李珏的脸色。

“哦,好个崇礼重孝。”李珏下了案桌,拿了桌边的扇子,将戚姝的下巴一抬,眸光微亮:“多大了?”

宫里有规律,不可直视圣颜,但戚姝被迫抬头,实在忍不住好奇去看,却不料一眼误入了桃花深潭,失了分寸。

陛、陛下原来长这样啊……她心脏狂跳,红着脸又垂眸道:“小女芳年十七。”

见戚姝慌了神,李珏眼中浮现笑意,“既见了戚英,今后还去探望么?”

“去!”戚姝笃定,虽没抬头,但语气铿锵置地:“戚姝是戚家女,无论父兄何罪,我身上流的都是戚家的血。戚家识君不清,戚英还泯顽不灵不肯弃暗投明,即便是陛下要连坐了戚姝的罪,那民女也是绝无怨言的。”

好个戚家,一儿一女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只见陛下笑意更甚,看在眼里的宁康顿悟,她竟忘了以戚姝之姿,被皇上看上得宠是早晚的事情。

李珏也确实是这么想的,说:“大好的年纪,若真因了戚家身份拖累,实在可惜。”

戚姝一听,本心中已开始暗喜,李珏却完全不如她所料:“既如此,朕更你戚姓为李,反正你也住德郡王府下,便认了德郡王作义父,自此便再没有罪臣之女一说了。”

宁康一愣,有些愕然:“德郡王乃是皇舅,戚姝认他作父、又冠了李姓,那陛下可是要认她侄女?”

“既冠了李姓,那她就是李姝,自然是我的侄女。”李珏和煦一笑,眼里满是怜香惜玉,可他的所为却不带半点男女之情。

这话一出口,戚姝只觉得血都凉了。

宁康知她心思,但怕她失了礼数,便厉声叮嘱她道:“戚姝,能冠姓李是你的福气,还不磕头谢恩?”

戚姝磕头,气得发抖,自以为凭她的姿色,皇上定能见之难忘,可谁知却成了他李姓的侄女,那她日后怕是入宫选秀的机会都没了!

她忍下泪意:“民女谢恩。”

李珏回了案桌,“既你现在是李姝,那便自然和戚家没有关系,私下探望朝廷重犯乃是大罪,望你摆正自己的身份、知分寸懂进退。懂了吗?”

新朝初立,后宫人丁凋零,且没得几个姿色上承的,李珏又何尝不是遗憾。

可偏偏这女子是戚家之女,且一来便满口忠孝悌义仁义道德,戚英姑且还被关在牢里恨着自己,他断然不会放个心存芥蒂的女子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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