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圣旨没下,但这戚家女更名的消息,已如飞鸟般给传到了汴京角落,而其中罪人监又是最先知道的。
青鸟识路,多用于大梁各州的通讯传递,但又恐路上出了意外生变,所以一式两份需要两只青鸟去送。
尤其汴京,大梁首都,聚集了全国的信,整日都有上百只的青鸟飞来飞去。那么数量庞大的青鸟由何人接头,既要他寸步不离又要他守口如瓶,那由罪人监里的囚犯来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又是一批青鸟飞了回来,停在了一道长廊里的扶杆上,齐吉去取了它们脚边的小竹筒,在米缸里抓了把生米撒窗外簸箕,便让它们吃去了。
陈东接过一堆小竹筒,小心着抽出里面的卷纸,问:“师傅,可还是拿给邬思远抄录?”
“什么蠢问题。”齐吉不耐烦道:“这监里还有别人会写大字,你我写的破字御史台人能看得懂?”
“我的意思是说,您不是让戚英住好点么,我搬他跟邬思远一起去了。”陈东想得细致,“戚英定是识字的,徒弟想着他身份特殊,若是他看了这些个消息……”
“他看了又怎么样?”齐吉说,“这里是罪人监,向来只能进没得出,即便是里头真有宁王的消息,他戚英个断了腿的残废还真能去找他不成?”
“是,徒弟知道了。”陈东转身出去了。
牢院。邬思远接过陈东递来的竹筒,接了他的差事还得跟他说声谢谢,然后才能从他手里接过为数不多的铜板。
陈东对他算客气的,也是会尊称他声邬先生:“小心些,别像上次那样抄错了字,御史台那边险些直接贴了上去。”
罪人监一次总结抄录,御史台则负责二次抄篆上书,这才敢送到大梁皇帝的案桌上去。然而自御史台那边知晓,是前三科状元邬思远在负责抄录一事后,就有些人直接省略了第二个步骤。
写得一手大字被认可,邬思远并不觉得高兴,“呵呵,还好意思直接贴上去,亏他们还是御史台的文官,真是懒得令人发指……”
“写吧邬先生。”陈东送了纸条就要走,但他却又想起什么来,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说:“近期青鸟来的信有些多,邬先生若是一个人写不过来,便让戚英学着一起抄也是可以的,前提是要大字一定要写好。”然后走了。
邬思远心说哪还用你教。
他接了纸条,翻出一张标红的信件来看,被上面的戎州暴.乱二字给抓了眼球,心道这是他仰仗戚英翻身出狱的机会来了。
戚英又躺了整整一日,甚至丧得连屁.股都懒得挪,就着那草垛上翻过去覆过来地睡。邬思远真是看不下去,去蹲了下去拍了拍他的额头:“戚英醒醒,都这副田地了,你怎么睡得着的?”
邬思道拨开他的碎发一看,发现他脸上铁烙浸的伤成了血迦,恐怕是得永远地留在的脸上了。“真是可惜,怎么你偏偏又毁容了,不然我即便是把你扮作女子,也要使个法子把你塞到李珏的床上去。”
“邬先生怎么尽想些下三滥的法子,这话你当说给戚姝听让她考虑一下。”戚英没睁眼,眉头微锁。他其实觉得李珏不是好色之人。
邬思远担得起先生一称,从二品前朝太子少傅,亦是春闱三试魁首。戚英与他共处了这么些时间,也算是摸透了这老叔叔的脾性,嘴里不正经但做事还算靠谱。
他待这罪人监原是为避风头,如今已在里头耗了有十来年了,为自己筹谋生路也算是为他寻个脱罪的生路。
邬思远叹气,翻着手里的纸卷,遗憾道:“戚姝更名为李了,还是陛下亲自拟的旨。”
“什么?!”戚英睁了眼,震惊且混乱,“李珏怎么会,他赐姓给戚姝干什么?”
“李珏戒心重,且戚姝又是戚家女儿,他若是想要了戚姝的命根本连理由都不需要。戚姝离了罪人监当日,被唤去了勤正堂跪了半个时辰,当天正午太阳毒得很能晒死人,可见他一开始是动了杀心的。”
邬思道其实也没能想明白:“既赐姓,说明李珏是见了戚姝的,说不准是念在她姿色可人的份上,于是舍不得杀反而认了做侄女?”
李字一替,于戚姝来说是好事,于戚英来说却是大大的坏事。戚姝便不是戚家人了,和罪人戚英自也算是一刀两断,不关她事了。
戚英只觉得气恼:“先生,你说他李珏就这么恨我?竟连这半点后路都给我夭折了……”
“看来她是指望不上了。”邬思远摇头,心想也可能是戚姝求的李珏赐姓。
他去掀了戚英的裤腿,见他膝盖处一团乌青高肿,髋骨左右似有瘀血堵塞,要想指望他,看来还得先找大夫把腿治好再说。
邬思远深叹了口气,怀里抱着叠纸站起来,手滑掉了一张在地上,戚英好奇捻起那纸一看,原本死气的脸色更甚,气得脸色愈发地白,颤声道:“突厥竟然打到了戎州去了……”他半响说不出话来,突地怒砸自己的腿,不知道是恨李珏还是自己:“废物!”
邬思远一瞧那加急战报,再看向那气得脸色扭曲的戚英,便知道这战事是烧到他心坎上去了。金戈铁马少年郎啊,这小子是在战场上长大的,融进血液里的铮铮铁骨,支撑的都是家国。
邬思远去抓他的手,免得他再砸就真得废了,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有什么好气的,大梁无才使得边关暴.乱,凡事打仗都讲究一个知己知彼,若要论突厥谁比得过你戚家少将了解,这是你翻身大好的机会啊。”
“翻身,我这副样子怎么翻身……”
戚英苦笑着垂了头,压抑了两天,他紧绷的冷静终于轰然倒塌。
他红着眼睛道:“我腿都断了,我是个要披甲骑马要上阵砍杀的将!我连腿都没有了还怎么翻身啊?!”
邬思远被他吼得头疼,也提高了音量喝道:“那你何苦要搞那黎川城一跳?!”
“因为我想死!”戚英说的是真心话,语气压抑却又铿锵至地:“我真想死,我宁可他李珏赏我千刀万剐,也不想这么这么烂泥般地活着。”
邬思远觉得头痛,更觉得后悔,气得他翻着白眼骂了句:“老子我真的是瞎了眼,怎么指望上了你这么个夯货!”说罢忒自摔了门,躲到屋子里去了。
人人都说,遭了难就该坚忍不拔,然后再放下过去整装待发,就连那些成功名士说着过去,轻描淡写地好像只掉了根头发。
可戚英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自荆州败仗,宁王失踪,父亲战死,被废了腿,戚姝改姓,一个个的接踵而至,厄运就像是他身上的影子,怎么甩也甩不掉。
他恨,但又不知道恨谁,想来想去还是恨李珏,但是又发现想找他报仇太难太难。
他李珏是高高在上的皇上,而戚英只是个身陷囹圄的罪犯,连见上一面都没有机会。
戚英只觉得困顿乏力,又阖了眼睛。
丹心殿。
李珏一身冕服,高坐在正殿之上,冠上的珠子因愤怒摇得用力,簇簇作响。“突厥入境,戎州暴.乱,我大梁满朝文武,竟推不出一个去愿去守关的将士?!”
文官沉默无能为力。武官哑声不敢言语,他们都是前朝老将,且都已经成家随先帝功成名就,仗着资历已然不想再拼杀前线了。
个个沉默得像是对牛弹琴。
李珏恼怒之余,更多的是窘迫,他放缓了语气道:“诸君,难道你们想看着戎州再沦陷?反正荆八州已拱手让了燕丹,再让突厥推到戎州也无伤大雅,反正先帝刻苦打下了大半江山,汴京又地处中原一带富硕安康。成业而不守业,你们是这个意思吗?”
而荆州,又是一腹地,早在德宗年间被燕丹所占,到现在还没有能将给收回来。大梁其实势微,先帝呕心沥血大半辈子,也才只开辟了中原一带,北上还有燕丹、柔然,东北还有发达的高丽,东南还有海上邻国东瀛,尤其是西北突厥时时来犯。
“不如陛下让戚家戚英戴罪立功?”
即便被驳过一次,三朝元老元中常还是再提起,并且还拿出证据有理有据道:“戚津已死,戚家军也已遣散,宁王又不知下落,纵使他戚英想翻天也掀不起波澜啊。”
李珏直接忽略了他:“其他人还有何高见?”
他看向七十老将冯广川,为先帝拼下打半江山,想听听这位战场老将的意见。
冯广川站了出来,他竟也帮衬戚英道:“陛下应当知道,突厥多马上游骑,每每进犯总是骚扰,带队小规模烧杀抢掠,来得快去得也快,且他们又及擅长利用风沙遁匿,但凡是战线拉进了沙漠里,那打得简直叫一个敌我不分。只有在边关驻扎多年,熟悉蛮子作战的戚家将领,才熟悉他们的语言和藏匿路线,风沙碍眼、这也是为辨人特定让士卒在额上佩了红巾的缘故。”
黄沙红巾,说的是曾经的戚家军。
李珏皱眉:“朕知道,所以冯将军的意思是?”语气已有些不耐。
冯广川咽了咽口水,他偷撇了眼烦躁的李珏,心说这小子真是新君帝气。
他托何必安上奏,本意确实是不想收纳戚家军,却不料害他们落得个遣散的下场,心中有愧是一点但也却是觉得戚英可惜啊!
于是便直说了:“陛下,戚英他可惜啊!”
此番肺腑之言,再配合二位开国老臣的谏言,其余的大臣们纷纷点头附和:“是啊是啊陛下,就让戚英将军戴罪立功吧。”
纵使万般有理,但李珏仍脸色阴沉:他就是不想再用戚英!
真要论个为什么,那说白了还是戚英黎川城一跳,誓死不事二主的行为把李珏气了个半死不说,且整个汴京城都只是歌颂他为臣的忠厚义气,没人记得他为君的礼贤下士和舍身救义。
黎川城城门年久失修塌方是假,但他李珏也跳下救戚英的脚滑也是假,要不然当日跌落城门也不会是他躺在戚英的胯.下。
堂堂一国之君,逼得人跳楼自杀不说,怎么能任由臣下骑在身上,于情于理说出去都有损自己的天家颜面。
——李珏才不会承认这是他废了戚英双腿的真正理由。
他怒而拍桌,大声呵斥道:“放肆!他戚英一个奸佞逆贼、宁王羽翼,就守了几年边关便值得你们这般不计前嫌,那他日后若是再投旧主卷土重来,你们是不是还要逼朕给宁王让位?!”
天子一怒,满朝文武俱跪,心里虽觉得很无理取闹,但这下都知道了戚英是陛下的逆鳞。
此时此刻,一道朗声划破静寂。“禀陛下,不如颁布选武令。”
一清瘦文官站了出来,深绯径寸花纹官服,眉目似剑意气风发,正是新科魁首,礼部侍郎颜九真,他举了手里笏板进谏道:“召集天下在任武将,举行文策、武艺、马术,选拔有意征战之人,任职另编新队镇压戎州暴.乱,若赢了战事再赐驻关大将一职,保边关无裕。”
正五品以下官员不得上朝,大梁自开国来武将就不多,能上五品的更是屈指可数,多是老将所以驻守国内府州,个个久在朝政活成了人精模样。
他们一听就明白,品出了颜九真话里埋的套,于是纷纷表示赞同,举起笏板道:“臣附议、臣没有异意、臣表示愿意。”
死气沉沉的朝堂终于活了些人气。
“选武令?”李珏思量片刻,一时半会说不清哪里不对,但见朝臣诸君兴致都很高,看来他们都很乐意参加选武令,心下也觉得颜九真这建议不错。
“你回去拟份草案与朕再定夺。”李珏点了点颜九真。
拂袖一挥:“退朝!”
日暖回春,大雨倾盆了三日,御花园已抽了新芽。禧华宫的宫女去剪了枝头新苞,正打算给自家皇后娘娘送去,见到太后和宁康郡主挽手协来。
太后捂嘴长笑,眉飞色舞:“竟真有此事?有趣有趣,哪日你把那戚姝、哦不李姝唤来,我倒要好好瞧瞧这闺女,看是不是真如你说的那般俏丽,竟惹得陛下那铁石做的心肠都软了。”
“哎呀母亲。”宁康朝她撒娇,伸出双手指,分明还如葱根般地白嫩,可她却忿忿地叫着苦:“你怎的不关心关心我,我给那李珏那小子剥了三个核桃,留的指甲都快给我扳断了。”
“好好好,母后看看啊。”太后包容闺女的孩子气,捏起她的手好生查看。“说了多少次了,在宫里不比行宫自由,要叫母后才没坏了规矩。”
她拍了拍宁康的手,笑着说了声没事,又盯着她语气沉沉道:“还有!宁康啊,做母亲的总还是要提点你,不要以为小时候跟瑜王玩得亲近,就可以仗着这点情分肆意妄为。若是下次,你还敢做引李姝去见戚英这种蠢事,恐怕陛下就不只是罚你剥核桃那么简单了。”
“我瞧着,陛下像是喜欢戚姝,没见过她前还让人大中午的在太阳下跪着,见了后不仅抬起她的脸看还赐了李姓、剥了她的罪臣之女身份。”宁康反握住太后的手,压低了嗓门眼神犀利道:“母后,我一开始笼络她,就是因为她那张好姿色,不如我使个法子把她送进宫来,让她得宠替您除了那纳兰贱妇的侄女高淳修。”
太后一听,更是喜笑颜开,道:“当真?若她真有那个心思,管她叫什么戚姝李姝,我直接把她洗干净了塞到龙床上去。”
“当真啊母亲!”宁康跟挖到了宝似地表情:“其实那戚姝可怜,在德郡王府过得也憋屈,她总是向我打听一年后选秀的事。我瞧她也像是有好手段的,本来我没说动那守罪人监的齐吉,谁知她一出场跟那男的勾手笑了笑,连腰牌都给了就让她进去了,可见是个很会讨男人喜欢的聪明人。”
太后轻笑,期待又感慨:“这样的女子,怕是第二个纳兰氏,那哀家可更得见见了。”
二人谋划得眉飞色舞,殊不知那剪花的宫女皆听入耳里,她听罢小心谨慎着偷摸回禧华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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