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败仗

春倒寒潮,绵绵细雨又是三日,罪人监闱高墙深更显湿冷,几只青鸟盘踞在屋檐都在瑟瑟发抖。两个罪犯各司其职,正欲擦地一瓢水泼地上,被水里带来寒气冻得打了个喷嚏。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哇。”其中一男丁抱怨,同时扒拉着墙角扣下草皮来。

另个青年呵着热气搓手,倒显得没那么焦灼,“这日子怕是还长着呢,你也不瞧瞧这里是哪儿,就连德宗皇帝罚的罪人都还关在里头,历来就是个只能进不能出的鬼地方。”

“只进不出……”那男丁面露苦色,“罢了罢了,反正我既入宫做了太监便没想着回去,得罪了皇后娘娘又哪里有我好果子吃,能活命就算不错了。”

那青年亦是叹息:“还是先干活罢。”

两人沿着墙角,一路翻扫砖面杂物清理青苔,虾着身佝偻了几里路,正累了歇着,忽地鼻尖闻到阵苦涩的药味。两人心惊道“哪里来的药?”便扒了一角门往里面看。

里头的人摆了个小火炉,睡在躺椅上的那个双膝立着,上面插了几根穴位各异的银针,一旁还在给火炉扇风的那人在看书,炉上煮着的翁就是药味来的地方。

外头二人对视一眼,都认识那断了腿的戚英,心说没得替罪人治病的,便悄声离开打算告状去了。

邬思远略懂医术,正打算自学成才,捞捞这小子前途,同时也押上了自己的赌注。“你是在战场上刀子剑挨多了,这么点针扎的小疼不放在心上?”

说着他便自袋里又抽了根,插.进不知是哪个穴位的面里。

戚英面色如常,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倒不是他打多了仗不怕疼,而是自膝盖以下都是毫无知觉。“多谢先生。若真能感觉到疼,那才说明我这腿还有救。”

“下令折了你腿的人是李珏,动手的人可是监内看监齐吉。”邬思道撇了眼他脸上的三角血珈,想着这脸上的伤自己恐怕治不了,问道:“你怎么得罪他了?”

戚英眼里露出迷茫,说:“我与他只见过两面,哪里得罪过他。”

邬思道好心提醒他,“大梁律法,除却法令,不可动用私刑。”

戚英这才明白,原来邬思远是指他脸上的伤。

不过他并不在意:“男人嘛,无非就是破相罢了,指不定上了战场敌人见了还害怕呢。”

回想黎川城下,纵使李珏贵为天子被自己砸晕了,又哪里轮得到齐吉个六品小官给自己脑门一枪。戚英若有所思:“我与齐吉其实并不熟识,总不能是落井下石吧……”

邬思远只哼了一声。

心说可能只是单纯看你不爽,毕竟你身为武将却长了张小娘们儿的脸,还偏偏打起仗来还比谁都厉害。

“好了,不提这个。”邬思远陆续取了银针,又拿了几个琉璃拔罐出来,那纸点了火往罐里一过,啪地拍在戚英高肿的淤血上,不多时便吸出了乌黑的血来。

邬思远问:“有感觉吗?”

戚英摇头:“还是没有。”

“不急,慢慢来,还没动你的骨头。”邬思道换了罐,还要再等上一等,他便讨了个话题:“信州一战,你可知你是怎么败的?”

“军情有误,我率领的戚家军,在尤山兜了好几圈,再回信州已错了战机。”戚英再提起,神色又怏怏,信州一战几乎成了他的心结。

“军情有误,哪方面的军情有误?”邬思远非要揭他的伤疤,“要知道,你戚家军善战,擅的是在大漠跟突厥人的战,那打蛮子要的是快、准、狠,可打自家的大梁人就不能套用了。”

戚英深吸一口气,语气艰难自责:“当夜有亲信来报,说瑜王带兵在尤山扎营,我带了五百精锐去埋伏,结果走了半天才发现路是错的,实在是在那破林子里耽搁了太多时间。”

邬思远听得直叹,不料他竟折在被属下欺瞒,简直是蠢到家了的败仗,“哪里来的亲信值得你这般信赖?”

“是父亲亲信,又是多年老将,沈逸。”戚英怎么想也不会怀疑他,“他说是父亲示意,还拿了调军令来,我想都没想便率兵去了。”

邬思远生疑,问:“那沈逸呢?”

戚英语气怅然道:“护送宁王,不知下落。”

“你可真是蠢到家门口了!”邬思远嚯地站了起来,甩着袖子像是要替他打仗,他简直是恨铁不成钢道:“战场上千机万瞬,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就连心腹也不可轻信,这么个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

戚英是全然不听他的怀疑的:“沈叔叔与父亲生死之交,他亦是看着我长大的人。”

“那他怎么不来救你?!”邬思远刀眉一竖,“我呸的护送宁王,宁王若是个中用的,怎么用得着你们个个护送,你在黎川城守了半月,可打听到他们半点消息,无非都是些个贪生怕死之辈罢了!”

他又语重心长道:“戚英,那沈逸姑且不论是不是细作,你跟你老爹是跟错了主子啊。”

其实是戚津不懂权谋啊。

好歹是个二品骠骑大将,在汴京城连府邸都没有,连亲生女儿都寄养在他人篱下,他就是个只会替人卖命的闷头将,哪里懂朝堂之上那些个弯弯绕绕。

戚津是想告老还乡,念叨了大半辈子想家,但这么多年还是留守边疆,为的是什么?为的还是家,边关离了他戚家就只能被拿下。哪怕是前太子李禧被废时,戚英也没看出来父亲有参与党争之意,戚津的转变完全是因为宁王来戎州赈灾。

有皇子亲自登门拜访,并且还尊戚津一声大父,多年冷遇的老将哪里受过这样殊荣,心下便发誓了要为这新君肝脑涂地,也不管这宁王除了一身病根之外,就只带了几十个府兵上阵。

二十万打二十三万,他们还真以为自己不会败,分明连士卒都是戚津从长城借来的。只调离职守这一条,就够判他戚家十个人头,也难怪文官都只是替儿子说话而非老子。

“我知道。”戚英语气轻轻的,像是把悔恨揉进了风里,这样就好显得不那么在意。“我自黎川见了瑜王,便知道了。”

俗话说祥龙瑞气,戚英是极看面理的人,觉得帝王之相便应当是他李珏那样。

邬思远拔了戚英腿上的罐,将手里帕子丢给他。他好笑道:“后悔了?这会儿又想抱人李珏的大腿了?”

戚英点头又摇头:“我人都在罪人监了,又哪里来的后悔药吃。”

“有志者事竞成,置之死地也能后生。”

邬思远坐回了他的小板凳,敲了二郎腿一点一点的,他眼里发光、却像是写着疯狂,又给戚英洗脑道:“你若真是有心,那先生我也可以奉陪一把,同你去争上一争陛下的心。”

“先生……”戚英动容之余,也实在是搞不懂,“为何选我这残废之身?”

邬思远半晌不语。

他想起了那被废的太子,现在虽早已不是少年了,但他透过戚英看到了他年少的影子,明明也是个一心侍君的大好儿郎。

他不想再见到第二个李禧。

邬思远只玩笑道:“因为我在罪人监没钱了。”

戚英已问清了邬思远入监的缘由,知他押宅吃债贪污了八千两,但他搞的钱远不止罚的这么点。于是被判二十年在罪人监来,使钱上下打点疏通了人脉,过的日子不能叫囚犯只能叫养生,罪人监里独享牢院的就只他邬思远一人。

“好了好了,来替你邬先生挣钱。”邬思远起了身,去挪了张桌子过来,将一沓小纸卷给翻在上面,又摸出几张略大的宣纸,抖落出一堆笔墨砚类的玩意。

他拿起毛笔舔舔,又沾了墨水,提笔在宣纸上落下,就是‘安定’二字,然后把笔塞了戚英手里。

邬思远说:“你写写这两个字给我看看?”

戚英知这字是要送到御史台的,于是竭力模仿有了九分相像。

邬思远拿起一看,直叹不错不错,“想不到你一介武将,写出来的字比有些文官都好看,看来我这抄大字的活是得分你一份了。”

戚英问:“我们又何必写得那么好,御史台不是还要誊抄一遍才送到御前么?”

“错!”邬思远掂着纸扇了扇他的脸,将他安定两个字倒了过来,“这就是要送到御前的,所以你得好好地写细细地抄,万万不能出了岔子。”

安定两个字倒过来。

是定安,李珏又名李定安。

戚英叹了口气,带着奇怪的愤怒,想不到他竟还是要在李珏手下讨生活。

于是戚英的字,只在第二日便送了御史台,第三日便到了皇帝勤正殿的案台,翻来折子的李珏虽一眼便瞧出了哪里不对。

他蹙眉不语,一直盯着那字。

首领太监黄德海来奉茶,正巧见着主子发呆便说:“陛下,可是这字有什么不妥?”

“好字,穹劲有力,赏心悦目。”李珏看了半晌,然后搁在一边,道:“御史台何人写的?赏金十两。”

十两金子便拨去了御史台。吓得御史台主薄一个颠簸,心想这该不会是陛下的试探,可他对黄德海只能硬着头皮说是我写的。

他心里有鬼,说话都不利索:“陛下、除了说字好,可还说了别的什么?”

黄德海如实回答:“陛下还说穹劲有力,赏心悦目。”

主薄这才松了口气,接了黄金送走了黄德海,转头就跟烫手山芋似地送了罪人监,心说今后还是不要再偷懒地好。

再递到齐吉手上的时候,连带着还有新颁布的选武令,他自是知道这金子赏的是戚英,于是便搁了钱和只带着令去找人了。

还未到邬思远的牢院,便迎面来两个杂役推推搡搡,分明就是瞅着自己但又欲言又止。齐吉不耐烦道:“你俩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那男丁被齐吉打了二十大板,对他自然是又怕又恼地:“是、是戚家那儿郎,陛下不是说要他的腿么,可我瞧着那邬、邬什么思在针灸治他的腿。”

齐吉愕然:“邬思远还会治病?”他心说不好,戚英的腿是陛下指名要废的,黄德海亲自登门说来要留戚英的命,所以他当时也没下狠手只用了七成的力,若是真让邬思远那倒霉鬼治好了那他可就坏了!

齐吉好歹也是武将,手上的力道自有分寸,又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孟正堂提戚英上罪人监也是亲自来的,都说要留戚英的命留戚英的命,意思就是今后恐还是要用这号人,他有哪里敢真下了死手去折这他的腿。

无非也就是个髋骨倒拐,让他站不起来的地步,治肯定是能治好的,那就得看陛下的意思了,至少目前来看来是不能治的。

齐吉说罢便冲去了邬思远的牢院。

远远地却瞧见,他戚英正坐得规规矩矩,跟没骨头似地依在门边吃着小粥,还怕烫似地往嘴边吹了吹。

他瞥见齐吉来了,搁了手里的碗打招呼道:“齐都督。”

齐吉多打量了他几眼,觉得这人洗干净了确实体面,说起话来也和和气气,不痛不痒地轻得跟阵风似的,给人一种以很好蹂躏的错觉。

他伸出去撩戚英的裤腿,还柔了嗓音问道:“腿怎么样?”

戚英歪了身子,大腿带动小腿,避嫌的动作太过明显。他说:“都是拜都督所赐,自然是好不了的。”

齐吉不知哪里来的耐性:“戚英,你莫怪我,折你腿的人是陛下,我只是听旨办事罢了。”

听得戚英愈发头皮发麻,不晓得自己跟这人是哪里来的交情:“都督来找我可有什么事情?”

齐吉竟生出一丝犹豫,后悔自己没能带那金子来,不然也能用别的话题跟他说话,于是他便只好拿出了那选武告示:“凡天下在任武将,皆要参与的选武令,大理寺孟大人说了,陛下还没革你的五品官,所以即便你折了腿也得参加。”

戚英并未露出惧色:“所以齐都督亦在其中,这是来与我下战书的?”他心想起那天齐吉手上的铁烙,顿时觉得自己脸上的印火辣辣地疼。

怎么可能不在意,只是说给旁人听罢了。

“哎,这说的哪里话,我是来劝你别去的。”齐吉说:“选武令是为着戎州暴.乱,选拔有意之士去打仗的,若赢了战事还赐驻关大将一职,陛下特地诓骗人去守关吃苦的。”

戚英:“既都督都说了是诓骗,又怎么知道我会参加?”

“前驻关大将就是戚津,儿子更是自小在边关苦大的,摆明了就是冲着你戚英的过去来的。”齐吉莞尔一笑,可惜不大动人:“选武令是个局,要么是用你,要么是杀你!就看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李珏若是真想杀我,用不着搞这些弯弯绕绕。”戚英锁着眉头,“选武令定不是他想的法子,只怕是个机敏的谏官想的,我五品官的身份都被用来钻空子,可见他们是有多不想管戎州的烂账。”

他又叹道:“我猜陛下是不想用我的,否则谏官们也不会套个推武令的壳,其实里面就是要我披甲上阵的核。”

想到这里他又生疑,觉得自己都一看能瞧出来,他贵为天子李珏会看不出来?难不成又其实还是想重用我的……

戚英的愁容,害得齐吉看了他许久,久到他自己都匪夷所思,怎么会觉得一个男人这么耐看?

他像是试探、更像是冒犯,忍不住去摸了戚英眉心的川字,像是要把他抚平似地说:“戚英,你心思好重啊。”

吓得戚英一个握拳,想狠轮过去废了他的手,但又顾念着自己的身份,心下还是说再忍一忍。只见戚英微微侧头,避开了齐吉的动作,松开了紧缩的眉心,眼间有着懒散的倦意,一抹黑眉解开又显得无辜,勾得后者心里狠狠一跳。

齐吉心里直说坏了,再待下去要栽这小子手里。他直了腰转身就走,再没吝啬一个眼神看戚英,回了自己的看监大院对着桌上十两金子,直只觉得那小子的脸又不由自主地出来在眼前晃。

“妈的!”齐吉怒而拍桌,像是埋怨戚英,又像是责怪自己,没见过长成他这样的男人,早知道就不该用铁烙子烫他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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