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阁。
凭水而建,美景尽收眼底,凉风扑面而来,是个纳凉赏景的好去处。
景星殿的人说,绿竹来这里静心练字,陶冶性情。
青萝进了阁内,正要上二层,楼梯口的宫女却挡住了她:
“贤妃娘娘正在闭目养神,任何人不得打扰。”
青萝认得她,是那个在琼华岛救了绿竹,被绿竹从淑妃那里要来的宫女。
“哈,连我也拦?”
青萝冷笑,身子微微发抖,懒得与她多言,直接冲上方大喊:
“绿竹!绿竹!”
“休得聒噪!”
那宫女连忙来捂她的嘴,却听阁楼上传来绿竹淡淡的声音:
“君凝,让她上来。”
这名叫君凝的宫女闻言,立时乖乖让开身子。
青萝横了她一眼,提着裙摆蹬蹬蹬上了楼。
那抹熟悉的碧绿身影躺在醉翁椅中,微闭着一双美眸,纤长秀美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把手,似乎惬意得很。
明明听见她到了跟前,却仍是不睁眼,青萝只觉心口堵得难受,尝试着张口:
“绿竹,你——”
好难。
她实在害怕面对真相。
明明嘴皮子这么利索的人,此时此刻,嘴巴却像缝了线,吐字艰难。
可终归还是要面对。
“那个......昨日......”
她努力克服着,组织着语言,试图找寻最不伤感情的方式来询问。
轻轻敲在把手上的纤指却停住,绿竹睁开了眼,也不看她,望着远处的风景,道:
“不如来瞧一瞧,我写的字吧。”
“好。”
青萝如蒙大赦,还是先缓一缓,看看她的态度。
万一是巧合呢?
抱着侥幸的心理,青萝来到八仙桌前,宣纸上的墨迹已干,镇尺稳稳压在上下两端,以防它被风吹翻。
绿竹的书法柳骨颜筋,和她的人一样,刚柔并济,自成风骨。
青萝是想夸句好看的,可当她看到宣纸上的内容时,却无论如何也夸不出来。
宣纸上是一首诗,陆游的《赠猫》:
盐裹聘狸奴,常看戏座隅。
时时醉薄荷,夜夜占氍毹。
鼠穴功方列,鱼餐赏岂无。
仍当立名字,唤作小於菟。
青萝不懂诗词,但她看到了赠猫二字,知道狸奴是猫的意思,还有那句“时时醉薄荷”,是如此的扎眼。
炎热的夏季,竟有凉意涌上。
难怪让她来品字,原来是有另一层意思:
你问不出口,那我便替你来说吧。
“今儿个,教你最后一课。”绿竹语气悠悠,“薄荷草,根茎可刺激神经,对猫咪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尤其是野猫,若闻到了便会蜂拥而至,异常兴奋,甚至癫狂。”
“你给皇后娘娘戴的香囊里,装的就是薄荷草碾成的香粉,对吗?”
“对。”
绿竹答得毫不犹豫。
真相如此直白的摊开,却是如此的令人难以接受。
青萝深吸一口气,忽然转过身来,红着眼眶蹲在绿竹面前,双手放在她的膝上,仰视着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
“你、你不是有心的,是今日才发现了薄荷草的药效,所以告诉我,对吗?”
绿竹的眼神隐晦难明,但是很快,又恢复为云淡风轻的神色,轻轻摇摇头:
“不对。”
青萝又深吸一口气,双手攥紧了她的裙面,以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
“你和尚雪莹一样,都是怕以后被周贵妃清算,无奈之下,才为她做事,对不对?”
绿竹垂下眼帘,默然不答。
“对不对?对不对?”
青萝催问着她,急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不对。”
她又轻轻摇摇头,再抬起双眸时,沉静如常:
“我和尚雪莹不一样。她有记挂的妹妹,可是我——不想有姐妹了。”
“不——不想——为何?”
“你是我的良心,有良心就会有软肋。想要在这宫里走下去,是不能有软肋的,所以我只能丢下良心,丢下你。”
“当初,当初是你和月人姐姐教我要做个好人,怎么我学好了,你反倒要变呢?”青萝强忍着泪,不让它落下来。
“哈,好人?”绿竹自嘲地笑,“我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做个好人。若非要做那好人,月人姐姐怎会死?于少保若非要做那好人,又怎会被冤杀?时楠若非要做那好人,又岂会遭人诬陷而死?可见,好人是做不得的。”
她讲着讲着,目中渐渐蕴起雾汽,模糊了视线,看得青萝也是一片心酸,下意识道:
“那、那我跟你一块做坏人?”
月人姐姐死了,绿竹再抛下她,她就又成孤零零的小青萝了。
什么好人坏人,只要能不走散,她不在乎这些。
反正她以前就是个不择手段讨饭吃的小混混,只顾眼前,哪管其他?
无非就是回到从前,变本加厉嘛。
绿竹一怔,静静望着她,笑着流下眼泪,片刻,却又摇了摇头:
“我不要。”
“为何?”青萝崩溃。
绿竹轻轻抹去脸上泪珠,语气平静而残忍:
“因为你参与了我的过去,只要看到你,我就会想起曾经的自己是多么的愚蠢,所以,我不要再看到你。”
轰隆——
青萝整个人被冰消瓦解,轻轻晃了两晃,扑通一下瘫坐在地。
难怪,自从月人去世,她就对自己越来越冷淡。
心里话不和自己说,行踪也不知会,原来自己的存在,于她而言,即是痛苦的所在。
青萝一双眼睛通红通红,颤声道:
“我们一路走来的姐妹情谊,你当真毫不在乎,决心舍弃?”
“哼,姐妹情谊?”绿竹唇角牵出一抹讽笑,“在生存面前,都是浮云罢了。若情谊成为负担,那这情谊,只能舍弃。”
泪水瞬间簌簌而下,青萝心如死灰。
绿竹视若无睹,俯首轻轻抹展被她抓皱的裙面,淡淡道:
“一人之天下,一家之天下,你我蝼蚁,也只能活好当下。”
她缓缓起身,袅袅婷婷走到栏杆处,背对着青萝。
“奉劝你一句,快点嫁出去,远离皇宫,大家从此不相往来,这便是我对你最后的情份了。”
接着,她头也不回,冷漠地下了逐客令:
“君凝,送客。”
*****
青萝丢了魂儿。
恍恍惚惚,虚虚浮浮。
双脚踩在地上,好似踩在棉花上。
脑子里白茫茫一片,也塞满了棉花,昏昏沉沉,不能思考,耳旁嗡嗡一片,将她与这世界隔离。
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离开蓬莱阁,一步步往回走,到了石桥口那里,一队轿撵经过,肌肉记忆促使她停住脚步,垂首立在一侧。
不想那轿撵却停了下来,一个人走到她面前,张着嘴不知说什么,接着又捧起她的脸,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地动来动去。
砰!
对方凿了她一个脑瓜崩。
清晰的痛感一下驱散了她脑子里的棉花,神智渐渐归位,她方发现,原来站在自己对面的是晶儿,不远处轿撵上坐的,是钱皇后。
“青萝,青萝,你说话呀,你怎么了?”晶儿的声音终于飘荡着传入耳中。
“哦。”她懵懵地点点头。
晶儿见她终于有了反应,微微松口气,摸摸她的额头:
“不会是发痧了吧?”
发痧,即是中暑,古时俗称。
“赶紧找医官给她开点药。”轿撵上的钱皇后交待。
青萝循声望去,这才注意到,随行在轿撵周围的宫人一个个都背着包裹,便奇道:
“你们,这,这是要去哪儿呀?”
“回宫。”晶儿叹了口气,扁起小嘴:“就因为昨儿个那野猫,还有晚上的猫头鹰,太后专门召了万岁过去,非说皇后娘娘命格不好,留在这里恐影响他人,还说别人倒还罢了,她这把老骨头可是折腾不起,所以自请回宫。她是万岁的亲娘,万岁哪能让她回呀?没办法,只好让娘娘回了。”
轿撵上的钱皇后却是一脸平静,依旧挂着豁达的微笑:
“回便回了,该来的躲不了,随遇而安吧。”
晶儿叫屈:“若非娘娘您这般好性,她们也不敢这样得寸进尺的欺负人!”
“罢了罢了。”钱皇后反来安慰她这个宫女,“管它在哪儿呢,总比当年被关在南宫强,对不对?何苦计较这些,没的让自己心堵。”
“是。”晶儿点头,又问青萝:“绿竹呢?”
“不,不是她——”
“什么不是她?我是问你,她怎么没跟你一块儿?”
“她,她,她在蓬莱阁。”青萝结结巴巴。
“好,皇后娘娘走得急,也没来得及和她打个照面,你替我们跟她说一声吧。”
青萝摇摇头:“我们,我和她,以后不会,往来了。”
“为何?”晶儿惊讶之极,“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青萝默然不语。
钱皇后亦默默片刻,缓缓道:“风流云散,一别如雨。各人有各人的去处,她们的事你就别管那么多了,让青萝赶紧回去休息,咱们快些回宫吧。”
“是。”
晶儿不再追问,随着轿撵穿过石桥,往紫禁城而去。
青萝回到住处,由精神到□□乏极累极,再也支撑不住,一头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好在钱皇后那边惦记着她,晚间让人送了药来,灵香煎了与她喝,只是她心伤多于体伤,药汤虽解了她的发痧,却解不了她的精神痛苦。
于是整个人就还昏昏沉沉的,失魂落魄,打不起精神。
而在她生病期间,周辰安添了第二把火。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