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绵针

他认认真真的瞧着她,忽地释然一笑,往后退了两步,竟真朝她作了个揖:

“是我周辰安有眼无珠,不识你元青萝这座泰山,还望见谅。”

待他直起身来,又正色道:

“这次我输的心服口服,日后定认真将你当作对手,不再小瞧于你。”

“哟,还想着日后报复呐,你这是嘴上认输,心中却不服呀!”

青萝便又学着他的语气,说道:

“周辰安,奉劝你一句,看在太子的面上,我才对你多番容让,你要不知好歹,非得逆水行舟,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子曰:忠告善道,不可则止,我本欲渡你们出苦海,你们既不愿意,便好自为之吧!”

言罢,他一撩袍袖,转身离去。

青萝也不拦他,只在他身后悠悠说道:

“讲这鬼话也就骗骗你自己!”

他正要跨出门槛,却陡然站住了脚步。

“周辰安,你少自以为是了,真当我们去了白云观,从此就高枕无忧啊?”

青萝缓缓走到他的身边,道:

“那里不过是第二个南海子!你拍拍屁股回龙虎山了,还当自己做了件大善事,觉得别人应该念你的好。实际呢,天高皇帝远,窝在那里,还不是任人拿捏?就你姐姐那性子,当初绿竹和她无冤无仇,都差点失了清白,何况她一向看不惯的钱皇后呢?”

周辰安神情一震,明显被问住。

假如他走之后,皇帝对姐姐不满之时,又拿钱皇后来压她,他还真的无法保证,以他姐姐的火爆性子,会不会去拿钱皇后来撒气。

“除了你姐姐,还有先前被处死的刘尚寝和吴司舆,谁知道那些犄角旮旯里有没有藏着她们的同伴,怀揣着阴暗心思,等待时机报复呢?周辰安,这些你能控制得住吗?”

“不能。”他摇摇头,“人心难以丈量,更无法控制。”

“自南海子那次,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逃避,只会让对方在下手的时候更无顾忌。”

青萝眸中划过一丝悲凉,微微冷笑:

“说什么渡我们出苦海?都是你一腔情愿的自我安慰罢了!”

言罢翩然离去,只剩下他呆呆的站在原地。

过了片刻他才吩咐道童:

“关门,今日我累了,谁也不想再见!”

“那要是贵妃来了?”

“不必理她。”

他步履沉重的回到自己的房间,瘫坐在榻上,望着桌几上的棋盘,信手抓了一把棋子,想了想,又把棋子扔回去几个,只取一黑三白,在棋盘上摆了个“瞎子跳井”。

正对着棋盘出神,却听钦安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小道童忙跑去大门口,不知说了什么,很快周贵妃高亢的嗓门传了进来:

“敢拦我,我是太子的娘,再不开门,将来饶不了你们!”

周辰安长叹一声,心知小道童定然拦不住了。

果然“吱呀”一声门响,一阵脚步声急急奔向这里,紧接着他的好姐姐就直接撞了进来。

“都火烧屁股了,你倒坐的踏实,快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招。”

他摇了摇头道:“皇后的位子与你无缘了,往后也断了这个念头吧。”

“那就让姓钱的一辈子骑在我头上?”

“等你儿子当了皇帝,你可以跟她并列太后。”

她一屁股坐下来,满脸沮丧。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她撇了一眼棋盘,抱怨道:“我瞧出来了,你姐的事儿,你是一点儿都不上心,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摆弄棋子儿。”

他无奈道:“我在复盘。”

“复的什么盘?你当我不认得,这不是瞎子跳井么?”

“我初见元青萝,就跟她下过此棋。”

她心里暗骂:就知道你被那小狐狸迷了心窍,你还不肯认。嘴上却不敢说,只问道:

“我听听,你都复出什么来了?”

周辰安依次指着三颗白字道:“这是元青萝,叶绿竹,宸妃。”

又指着那颗黑子道:“这是你。”

“凭什么她们是白的,我是黑的?”

“你到底听不听?”

“赶紧说!”

“原来我的注意力只在叶绿竹身上,这两个,我们都小瞧了。”

“哼,没想到万玉函那个蠢货,节骨眼上给我来这么一出!也不知元青萝给她灌了多少**汤?”

周辰安看了她一眼,微微冷笑:“是宸妃给你灌了**汤!”

“什么意思?”

“别看她表面上知书达礼,不争不抢,与人为善,只怕暗地里是个绵里针肉中刺。”

“怎么会?”

周贵妃脸上写满了不信:

“她是出了名的仁义正派。从前做宫女时,就是因为不肯趋炎附势做帮凶,才被人有心针对,分到了南宫那鬼地方。要不是万岁宠幸了她,后来又复辟成功,她这一生就要关在那个牢笼里活活等死了。若非如此,大家也不可能个个都容她。”

“人心是会变的。”周辰安轻轻一叹,“当年景泰帝还是郕王时,与万岁感情何等要好,大臣们推他上位那会儿,他是百般不愿极尽推辞,可一沾上那皇位——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宸妃呢,复辟之日诞下龙嗣,谁敢说那天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后,她不会觉得自己儿子才是天命所归呢?”

周贵妃瞳孔一震,喃喃道:“你是说,她早就打上了储君的主意?”

“现在想想,淑妃那次纵火,只怕就是她在背后出的主意,等你这边一下台,她再去告发淑妃,连消带打,一次除俩,最后她一家独大。若是淑妃没得逞,她也不会暴露,仍是两头做好人。好一出借刀杀人呀。”

“这个贱人!”周贵妃恨恨地骂,“竟哄瞒我这么长时间,现在才露出狐狸尾巴,看我以后怎么收拾她!”

“她敢和你撕破脸,就说明她有了底气,已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哼。”周贵妃不屑,“她儿子又不是太子,再说了,自从她生完孩子,就没再承过宠,哪来的底气?”

“如果——”周辰安缓缓直起身子,目光如炬:“她有了得力帮手呢?”

“谁?”周贵妃立问。

“如果我猜的没错,叶绿竹真正投靠的不是你,而是她。”

“你是说——叶绿竹告诉万岁,闹野猫那次是因为薄荷草,不是出于自保,而是故意拆我的台?”

“无过废后这台戏只能唱一次,她专等到关键时候拆台,往后你就没戏唱喽!”

“她怎么敢?她的小辫子还在我手里抓着呢!”

“我早就提醒过你,你抓的那个小辫子实在难服人心,还劝过你,与其跟钱皇后较劲,不如防患于未然,把精力放在太子身上。你非要一意孤行,现下好了,栽了个大跟头吧?”他摊手。

“我哪知道她们这么阴险,再说了,你不也没发现嘛!”周贵妃嘟囔道。

“你非要走这步臭棋,现在却来怪我?我看我是帮不了你啦!”周辰安说着就要起身。

周贵妃忙一把将他按住:“怪我,怪我,姐错了行吧,你就说怎么办吧。”

亲弟弟翻了她一眼,才指着棋盘道:“棋都摆好了,咱们也只能走下去。”

“那咱们这步怎么走?”

“不动!”

“不动?”

“她们已串通好了,咱们现在就是这个瞎子,所以能不动就不动,先得摸清她们的路数,免得被逼到井里去。”

周贵妃盯着棋盘,咬牙道:“行,这口气我先忍了!”

“姐!”他忽然开口

“嗯?”周贵妃侧脸望来。

“假如这次你真登上后位,钱皇后去了白云观,往后万岁给你气受,你会去拿她撒气吗?又或者,有人和元青萝不对付,投靠了你,想借你的势去报复她,你会像南海子那次一样放任纵容么?”

“说不准。”

“为什么?难道你赢了,也不肯放过她们?”

她略想了想,便向他问道:“那我问你,假如姓钱的在我前头生了孩子,立为储君,她会像现在一样让着我么?又或者叶绿竹将来爬到我头上,她跟元青萝会不会来报复我?”

他被问住了,只好答道:“说不准!”

“就是啊,说不准的事儿多了。小时候有一次,我跟着咱爹上山打猎,逮住一只母狼,那母狼受了伤,也不肯跑,咱爹说,它的窝就在附近,她是顾着狼崽子才不肯跑,我心软了,就求咱爹放了它,我说宰了它,狼崽子说不准就饿死了。咱爹说,你要是一个人上山,说不准就被它吃了。弱肉强食,不就是这世间的法则么?”

“可人不是狼啊。”

“哈,远的不说,就说他们老朱家,叔侄相争,兄弟相残,你见哪个手软了?要我说啊,这人可比狼狠多啦!”

他沉默不语。

“你从小是看圣贤书长大的,我却是鬼门关里闯过来的,别人的死活你就别管了,先保住你姐跟你外甥就行啦!

“你说的对,我早该放弃幻想。”

他缓缓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深邃的瞳孔宛如一潭死水:

“仇怨一旦结下,争斗一旦开始,就没有两全之法,无非是谁伤的多,谁伤的少罢了。便是再小的伤,也没有人愿意受,该结的怨,一分也不会少。后宫游戏,朝堂斗争,不外如是。”

*****

跳跃的火苗吞噬着一张张纸折子,一张张写着少保千古的纸折子,在铜盆里翻滚燃烧,化为灰烬。

宸妃手持火钳,轻轻拨弄着盆里的纸钱,确保每一张都焚烧殆尽。

“那晚的罪证全在这里了,贵妃那边便是反应过来,也奈何不了啦。”

通红的火光映出绿竹那张美丽而冷漠的脸庞,淡淡道:

“周贵妃鼠目寸光,如何值得我效忠?这次让她栽个跟头,也算报了当初关帝庙之仇。”

“她心里装的全是醋坛子,整日价就爱和皇后争高低,哪里懂得你我的抱负?”

宸妃扔了火钳,抽出锦帕擦了擦手,拎起面前的酒壶,斟了两杯水酒,递给了她。

“打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宫里,只有你,才能与我同路。”

“不错。”绿竹接过酒杯,“这宫里只有宸妃娘娘才懂我所求,也只有我,能明白娘娘的志向。”

“武则天虽当不了,能坐上太后的位子也不错。”

“既然制定不了规则,那就只能依附规则来报仇了。”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举杯而碰,然后各自饮下。

“想不到元青萝这次倒歪打正着,帮了咱们大忙。”

“是省了咱们不少手脚。”

绿竹说着,轻轻瞟向宸妃,又道:

“听说曹吉祥去了广东督采南珠,再过几天就该回来了,如果有人能对他取而代之,就好了。”

宸妃微一沉吟,道:“人倒是有,但曹吉祥有太后撑腰,又大权在握,怕是没那么容易。”

“哼。”绿竹不屑,“有太后撑腰又如何?如今万岁已对太后生了嫌隙,只要让他们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深,太后便影响不了万岁。大权在握又如何?还不是万岁给的?万岁能给他,为何就不能给别人?”

宸妃被她说动,问:“看来,你是有对策了?”

绿竹勾起唇角,脸上浮出笑容。

*****

深夜,蒋安立在琼华岛的山脚下,左右张望。

一人如约而至。

宸妃。

两人相视一笑,宛如相识多年的老熟人,默契尽在不言中。

蒋安笑道:“娘娘深谋远虑,收获了贤妃这员大将,有她襄助,吉王入主东宫指日可待。”

宸妃也笑:“多亏了你当初在万岁跟前进言,用计逼了她一把,要不哪能成全了我。”

“那也得娘娘慧眼识珠呀,若不是您一眼瞧出,她是这宫里最好用的一把剑。我就是在万岁跟前说再多话,又有什么用呢?”

宸妃瞧着他,目中精光闪烁:“如今这把剑,就要斩向曹吉祥了,你有没有心思取而代之?”

蒋安大喜过望,一颗心立时蠢蠢欲动起来: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我蛰伏多年,不就为了登上高位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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