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榭。
四面皆水,河风环绕。
清新浓郁的荷香中,修长白皙的素手灵巧细致的从莲蓬中剥出一颗颗新鲜的莲子,放于洁净的玉盘中,最后轻轻推至帝王面前。
“万岁请用。”
帝王放下手中的书,温柔的目光扫过鲜嫩清甜的莲子,落到那张清丽无双的脸上,含笑道:
“这种事,交给下人做便是。”
“万岁是君,妾是臣,臣下服侍君上,自该尽心尽力。”
她淡淡应,从始至终都不与他目光相接,只低眉取出绣帕,轻轻擦拭起指尖。
一如既往的,安静而温顺。
望着她这副模样,他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
明明她已在身边,明明她听话顺从,却总隔着一团迷雾,看着得到了,却又似乎没得到。
正出神间,蒋安来禀:
“万岁,曹公公回来了。”
擦指的绣帕顿住,通透明亮的秀目不动声色地敛起一道锋芒。
“快让他进来。”
浑然不知的帝王声音透着喜悦,转过脸时才发现放在心尖上的爱妃怔怔发呆,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像只受惊的蝴蝶,连害怕也散发着美丽。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她回过神来,目光有些闪避,“只是忽然想起了些往事。”
他待要再问,一阵脚步声传来,是曹吉祥捧着一个锦盒缓步而至。
瞥见绿竹,曹吉祥禁不住心头一跳,好在他早听说了她封妃的消息,来之前便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面容平静,从容行礼:
“奴婢叩见万岁、贤妃娘娘,此行奴婢奉旨前往广东督采南珠,共九千六百余两,其中上品大珠共五十颗,全在这个锦盒里,请万岁过目。”
朱祁镇微笑招手:“来,让朕和贤妃瞧瞧。”
“是。”
曹吉祥躬身向前几步,打开盒子,恭敬呈于他二人面前。
锦盒里的珍珠颗颗圆润,色泽鲜亮宝光晶莹,真是教人挪不开眼,连绿竹也被其吸引。
难得见她对珠宝多看几眼,朱祁镇轻搂住她的香肩,笑问:
“这南珠可还入得你眼?”
“嗯。”绿竹仿佛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是比以前曹公公给我看的都要好。”
抚在香肩上的手登时僵住,帝王的目光扫向捧盒的心腹,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哦?想不到你还有这么阔气的时候。”
曹吉祥不料她胆大至此,竟然丝毫不顾太后交待,公然在皇帝面前提及往事,心里又惊又怒,面上却要强作镇定,只是那捧盒的手终究没控制住,微微一抖,最上边的珍珠吧嗒一声掉落在地,顺着台阶而下,朝水面滚去。
一侧的蒋安忙疾步追过去捡。
“捡到了,捡到了。”
蒋安捧着南珠,气喘吁吁的回来,将它放回盒中,笑道:
“还好没掉水里。”
“是呀。”
绿竹瞟了眼盒中的珍珠,意味深长道:
“幸而没有明珠暗投,不然真就可惜了。”
曹吉祥陡然想起,这曾是自己对她说过的话,那时她还被自己关在府中,任自己摆布,如今她却已经成了皇帝的女人,高高在上的坐在自己面前,自己却只配低着头,看着她的鞋尖儿。
他能感觉到,皇帝也正在瞧着他,那目光让他如芒刺背,他极力的控制着自己不要发抖,此时此刻,一定要小心应对。
果然,皇帝开了口,看似漫不经心的,继续问道:
“什么时候的事儿,朕怎么不知道?”
曹吉祥立马堆起笑容,道:“啊,那会儿奴婢还在司设监,有一回太后夸奴婢差事办的好,一高兴就赏了奴婢几颗大珍珠,还嘱咐奴婢不要被旁人知道,免得说太后对底下人偏心。没成想奴婢路过尚寝局,倒让贤妃娘娘撞见了,奴婢赶紧把太后的话交代了一遍,想来是日子太久,贤妃娘娘把太后的嘱咐全都忘了!”
他搬出太后来,料想绿竹不敢实话实说。
皇帝看向绿竹,她果然点了点头。
“妾一时疏忽,说漏了嘴。”
曹吉祥这才松了口气。
朱祁镇琢磨着她的话,忽听蒋安道:
“哎呦,曹公公您怎么出这么多汗呐。”
朱祁镇循声望去,果见曹吉祥额间直往外冒汗,被蒋安戳穿后,神色间尽是尴尬,强笑道:
“天儿太热,适才走得急,让万岁见笑了。”
朱祁镇轻轻一笑:“蒋安,把这些珠子收起来,快让曹公公腾出手擦擦汗。”
“是。”蒋安笑着从曹吉祥手中接过锦盒。
“谢万岁。”
曹吉祥如蒙大赦,连忙抬袖擦去汗水。
朱祁镇的目光从他那里又扫到绿竹脸上,笑道:
“今日若非贤妃提及,朕竟不知你们原来是旧识。很好,一个是朕的爱妃,一个是朕的心腹,你们关系融洽,朕自然欣慰万分。难得你们故人相见,今日也好叙叙旧。”
绿竹却面无表情地从他怀里挣开,打了个哈欠:
“万岁,妾乏了,先回去歇息了。”
他微微一怔,而后点了点头:
“去吧。”
绿竹盈盈起身,行礼退下,打曹吉祥身边经过时,目不斜视,眼神却蓦地变得冷漠无比。
当晚,朱祁镇像往常那般宿在她殿中,睡至半夜,朦朦胧胧间,忽觉枕边人不住发抖。
他就此睁开眼来,支起身子一看,绿竹紧闭着双眼,似是做着什么噩梦。
手掌轻轻放在她的身上,想安抚一下她,不料她身子一震:
“不要!别碰我!别碰我!滚开——”
他轻晃着她的肩膀,唤道:“绿竹,绿竹。”
她攸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神情里满是害怕,瞥见他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紧紧抱住,声音里透着一丝哭腔:
“万岁!”
她从来没有主动抱过他,这是第一次。
他不由得怔住。
意外之余,更多的是欣喜。
“你怎么了?”
怀里的人又化作受惊的蝴蝶,身子一颤一颤,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泣声道:
“妾刚才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还好只是梦。”
他怜惜不已,伸指为她抹去泪痕:
“梦见什么了,跟朕说说?”
她却摇摇头,一言不发。
他皱眉:“怎么,连朕也要瞒着么?”
她抬起一双朦胧泪眼,目带乞求:
“万岁若为妾好,就不要再问了。”
“好吧。”他无奈叹气。
“反正都已经过去了。”她的脑袋埋回他的肩头,语气里满是庆幸:“如今有万岁护着,绿竹再也不用担心外间的风雨会吹来了。”
“嗯,放心,没人能伤到你。”
他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过了一会儿,她在他怀里重入梦乡,只是他的脸上,却变得凝重起来。
第二日,回到涵和殿批阅奏折时,朱祁镇的脑海里还在回荡着昨日之事,种种疑点扰的他心烦意乱。
这时一名内侍端进一盘切好的西瓜。
蒋安接过来,笑着放在他的面前。
“万岁,天热,奴婢让他们从井里捞上来个冰西瓜,您尝一块儿,好解解暑。”
“嗯。”朱祁镇放下手中折子,拿起块儿西瓜,咬了一口,道:“你也吃一块儿吧。”
“奴婢哪儿敢。”
“不妨事,朕让你吃的。”
“万岁,奴婢不渴。”
朱祁镇放下西瓜,缓缓道:“你伺候朕大半天,连口水都没空喝,朕瞧你嘴皮子都干了,怎么不渴?唉,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想不到朕这身边,连一句说实话的人都没有。”
蒋安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微微发颤:
“万、万岁但有所问,奴婢绝不敢欺瞒。”
“好,那朕问你,贤妃和曹吉祥,是怎么回事啊?”
蒋安先是一愣,随后竟流下泪来,接着磕头如捣蒜。
朱祁镇立马明白过来:“你知道?”
“何止奴婢知道?这后宫上下,可谓无人不知,唯有万岁蒙在鼓里。”
“什么?”
御案前的帝王一惊。
蒋安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畏惧中又带着坚定:
“早在万岁复辟当日,曹公公就曾当着六局一司、二十四衙门的面,将贤妃娘娘还有元青萝,都调入他的府中伺候。后来还是元青萝想法回宫找了皇后娘娘求救,才从曹公公手里要回了贤妃娘娘。”
他更惊了:“怎么可能?皇后与朕同心同德,她怎会也瞒着朕?”
“皇后娘娘是不会,可是太后向她施压,她就只能瞒住万岁。还有底下的人,太后下令,谁敢向万岁多嘴,就拔了谁的舌头,抽了谁的筋。所以,后宫皆知,唯万岁不知。”
“太后——”
帝王瞳孔收缩。
比曹吉祥觊觎绿竹更让他震惊的,是他发现自己依旧活在网中。
不同于南宫的灰暗破败,紫禁城的网华美精致,围在身边的人看似个个忠心体贴,实际上却听从于另一个人。
不管多大的事,依然可以轻轻巧巧的瞒得密不透风,不让他知晓。
若是以前,他也不会太多想,自己的亲娘,还能害自己不成?
定是不愿君臣失和,才好心瞒住自己。
可是如今,想起那些风言风语,亲娘真的是亲娘吗?
刚巧赶上这个节骨眼,前前后后连在一起,疑心犹如雨后春笋,以极快的速度破土而出,哗啦啦涌现扩张。
越想越不安,越想心里越没底。
蒋安哭丧着脸道:“原本万岁若不问,奴婢还能心安理得的当个哑巴,可万岁问了,奴婢若不说,那就是不忠,万岁,将来若太后追究,还望您看在奴婢尽心侍奉的份上,给奴婢留个全尸,千万别让奴婢受那拔舌抽筋之苦呀。”
帝王直盯着他的眼睛,道:“只要你今日之言句句为真,朕便可保你性命。”
蒋安忙道:“奴婢保证,绝无半句虚言,万岁若不信,可以问问宫中妃嫔,只是不知,她们敢不敢对万岁讲真话。”
朱祁镇思量起来。
皇后是不消说的,只要他敞开了问,她定不会隐瞒,但如此一来,就免不了又将她卷入其中。这前脚才从太后和周贵妃的夹击之间逃出来,此时此刻,他万不能再置她于险境之中。
除了皇后,还有谁可信?
周贵妃跟太后走得近,何况此前她与曹吉祥交集不浅,靠不住。淑妃是个拎不清的,还收过曹吉祥的礼,也指望不上。
看来看去,南宫的老人里,就剩宸妃了。
宸妃,他忽然想起,那日在亭中赏荷,提及皇后善待妃嫔子嗣时,宸妃对绿竹说:
“听说万岁刚复辟那会儿,你被——被人欺负,也是皇后娘娘去救的。”
他当时问绿竹被谁欺负,绿竹只推说都是旧事,不提也罢,但情绪却明显变得低迷。
如今回想,宸妃所说的被人欺负,就是被曹吉祥霸入府中了。
他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蒋安。”
“奴婢在。”
“备轿,去看看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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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王的小脸笑得纯真无邪,稚拙可爱,柔软的小手在半空中抓来抓去,当爹的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一下忘了来的初衷,抱他在怀里逗了好一会儿,也不舍得撒手。
直到小娃娃打起哈欠,宸妃才从他的怀里笑着接过:
“以往老早就午睡了,许是今日见了爹爹实在开心,折腾这许久才犯困。”
朱祁镇不舍的目光追随着小娃娃。
“朕封他吉王,果然不错,他这爱笑的性子,让朕一见就觉着喜庆、吉利。”
宸妃把吉王交给奶娘,笑道:
“孩子见了亲爹,哪有不笑的?”
“太子就——”话到这里顿住,他改口道:“朕今日来,是想跟您说几句体己话。”
宸妃会意,递了个眼神过去,奶娘抱着吉王和宫女一起退下,待殿门关上,房内只剩他二人,宸妃才问:
“万岁有何事要问妾?”
朱祁镇往软榻上一坐,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瞟向她的眼睛。
“你一向是个实诚人,朕也不跟你绕弯子,曹吉祥和绿竹之间的事,你可有耳闻?”
他没有明说什么事,是想看她会如实回答多少。
宸妃敛了神色,端端正正向他叩头拜去:
“妾有罪,还请万岁宽恕。”
她这个反应,朱祁镇瞬间明了,摆摆手道:
“宫里瞒朕的又不只你一个,无需惊慌。朕今日找你,是看重你素日里的为人,想听几句实话,你放心讲来便是,朕绝不向外透露半分。”
宸妃却摇摇头,道:“妾之罪,并非只欺瞒万岁这一条。妾恳请万岁饶恕的,还有不孝之罪,以及妾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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