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侍寝

钱皇后亦变了脸色,只是不像青萝那般意外万分,似乎朱祁镇的这个反应,恰好印证了她的担忧。

她听出青萝发颤的声音里透出的情绪,虽心有顾忌,却仍试探着开口:

“万、万岁,青萝这性子不适合待在宫里——”

话不待说完,已被他轻轻打断:

“皇后多虑了,朕看她适合得很。”

“万岁——”

“怎么?”朱祁镇微微不悦:“皇后也要学贵妃那般善妒了?”

此话一出,再无转圜余地。

青萝一颗心登时凉了下来,瘫坐在地。

后面发生的事,就像一场浑浑噩噩的梦。

而她宛如一具灵魂出窍的行尸走肉,没有知觉,任人摆弄。

只模糊的记得,当晚他决定歇在西暖阁。

晶儿为她洗浴梳发,细心向她交待着侍寝应该注意的种种事宜,可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接着她被推进西暖阁,木偶一般坐在床沿上,呆呆地看着他出现在门口,呆呆地看着他靠近。

随着殿门关上、床帘落下,她被带入一个陌生的世界。

无措的、疼痛的世界。

寂静深夜,毫无征兆地,骤起一阵急雨,令花盆里那株青萝猝不及防,被猛烈的雨水冲得歪歪扭扭,蔫儿了吧唧。

直到第二日清晨,枕边的人离开,她还是呆若木鸡的模样,不动亦不言。

吱呀——

殿门再度关上。

她望着床顶,只觉那四方的木板像一个棺材朝她罩来,令人窒息,喘不过来气。

再后来,晶儿推门走进,轻轻地摇她,嘴巴开开合合,急切地向她说着什么。

可她好似耳朵被堵,嘴巴被缝,听不到也讲不出,只木木地看着晶儿,晶莹的泪珠不受控制的溢出眼角。

“你要死呀!”晶儿急吼。

死字终于入了她的耳,打开她的听觉。

“我不要死。”她条件反射地摇头。

晶儿恨铁不成钢道:“哪有你这样侍寝的?昨晚教了你那么多,竟是一条都没记住,气死我了!”

“侍寝?”她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

“我瞧万岁走的时候绷着一张脸,显然是不高兴。”

晶儿忍不住戳了一把她的小脑袋,语出责怪:

“你说说你,平日里小嘴叭叭的,跟抹了蜜似的,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好听,怎地侍了寝,就变成木头了?人都走了老远,还搁这儿躺着发呆,也不晓得为他更衣,笑脸送一送。这要换个性子不好的皇帝,早冲你发脾气了!你那些个眼力劲儿、机灵劲儿,都到哪儿去了?”

“明明是要许婚的,怎就侍寝了呢?”她的目中尽是迷茫与不解。

晶儿叹气:“还许什么婚?这茬你就别想了。”

眼眶中顿时溢起水雾,泪珠犹如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肆虐着她的脸庞。

“别哭别哭。”晶儿赶忙给她擦泪,“按规矩,一会儿你得去见皇后娘娘呢,来,快起吧。”

青萝被拉着起床,擦洗过后,穿好衣服梳好头发,便到了钱皇后的东暖阁。

坐在榻上的女人拖着残躯,怀里放着三阳开泰的绣品,按照身侧宫女的指引,一针一线艰难的绣着。

望着她的模样,青萝忽有一种梦醒的感觉,眼神变得清明起来,直直望着她:

“娘娘,您还给他绣东西呢?”

晶儿啧了一声,低声提醒:

“规矩!别忘了规矩!”

钱皇后停下手中的活计,向她们摆了摆手:

“你们都退下,吾和青萝单独说几句话。”

“是。”

晶儿与另一位宫女一起退出,关上了殿门。

钱皇后轻抚怀中绣品,一个没注意,指腹碰在了针尖上,登时溢出血珠,她却浑然不觉,面容平静无波,呆滞的瞳孔宛如两口干涩而荒寂的枯井,低低道:

“他是吾的夫君,也是吾在世上最后的亲人,他疼惜吾爱护吾,吾自然要全心全意的待他。你既已被他宠幸,就莫再惦记乾清宫的侍卫了,往好处想想,万一嫁过去了,发现那侍卫是个火爆性子,吃的苦头就多了。还不如留在紫禁城,好歹万岁是个重情的,只要你用心侍奉,必不会亏待于你。”

言罢,她又摸索着去找针头,准备继续刺绣。

受伤的指腹滑过缎面,留下一抹抹鲜红的血痕。

青萝再也忍耐不住,一个箭步蹿上前去,一把夺了她手中绣品,往地上狠狠一掷,嘶声道:

“别再自欺欺人了!”

钱皇后一怔,整个身子僵住。

泪水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青萝泣声控诉:

“什么重情?都到这一步了,你还替他说话?你跟他那么多年的情份,为他付出那么多,他嘴上说的倒是好听,结果呢?一个月拢共来你宫里几趟?年轻女子倒是一个接一个的纳,只顾自己风流快活。你呢,就知道惯着他捧着他,好不容易向他开个口,连许个婚的情面都没有!”

染血的手指紧紧抠住袖口,钱皇后微微颤抖着,脸色惨白惨白。

“前脚和你叙着旧,后脚就宠幸别人,还是在你宫里、在你眼皮子底下宠幸的!这重的是哪门子的情?醒醒吧!别傻了,不要再骗自己了!他口头上的爱,不过是说给旁人听演给旁人看的,就为了他那点好听的名声!给他绣东西,给他祈福,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

说到气愤处,青萝举起袖口,蹭地抹掉脸上泪水,抬脚便踩向地上的三阳开泰,一下又一下,发泄着心中的怨恨。

原本精致干净的绣品,血迹之外,又被一个个黑灰脚印继续蹂躏,凌乱不堪体无完肤,一如青萝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皇后亦如是。

她无言辩解,更无法再逃避,被迫直面这残忍的现实,平日总是弯起的唇角耷拉下来,延出无尽苍凉,亲和的脸庞再不见半点明亮笑意,变得暗淡无光,瞳孔中那口干涩荒寂的枯井一点点涌出泉水,夺眶而出,如断了线的珠帘,簌簌而下:

“你说的这些,我如何不知?”

在青萝的记忆里,钱皇后从来都是笑着的,哪怕先前差点被废,也是笑着应对。可以说,这是她头一次瞧见钱皇后的泪水,不由得停住动作,怔在那里。

原来钱皇后也是会哭的。

“我的爹爹哥哥都死了,我没有孩子,靠得住的亲人只剩下他,没有别的指望。我只能选择爱,无条件的爱,相信他的爱,才有活下去的理由。不然,若心里全是恨,那该有多痛苦?想起死去的爹爹和哥哥,想起枉付的这么多年,该如何熬过往后的日子?”

钱皇后哭得心碎而哀伤,她痛苦的捂住脸庞:

“我不敢死,我要死了,爹爹和哥哥就真的白死了。青萝,恨比爱更难捱,我恨不起呀。”

青萝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她残忍的揭开了一个可怜人苦苦掩盖的伤疤,冷酷的摧毁了对方温情生活的信念,使其不得不直面残酷的现实,留下满心伤痕。

“对、对不起。”她手足无措,磕磕绊绊道:“我、我怎么和周贵妃一样了?不敢冲他发火,净拿你撒气。”

钱皇后摇摇头:“是我不中用,没有拦住他,你怪我也是应当的。”

“不。”

青萝也摇摇头,走上前去,轻轻抱住了她,抽泣道:

“你也是个苦命人,没有能力选择,更没有能力反抗,大家都是困在瓦罐里的蛐蛐,相比其他人,你从没有找过谁的茬,向来与人为善,已经很难得了。这事再怪,也怪不到你头上,都是那个处处甩籽儿的扑棱蛾子造的孽!”

钱皇后心下一阵感动,泪珠又哗哗落下,青萝见她如此,登时心软了,赶紧安慰道:

“你别难过,其实他对你还是不错的,不管多花心,始终给你留了位置。我方才是在气头上,说话也没个轻重,不能作数的,你莫往心里去。”

话毕,她又起身拾起那个三阳开泰的绣品,细心拍去上面灰尘,重新递到钱皇后怀里:

“这三阳开泰接着绣吧,要是半道停了,岂不是白被针扎了?咱手上的血不能白流,这亏本的生意绝不做!他是个粗心的,得时时提醒着才行,你要不去他面前转悠转悠,他就想不起你,这三阳开泰绣好了,就叫人拿给他看,他肯定会来看你。”

“嗯。”钱皇后流泪点头,“我之所以一直守着与他之间的情份,就是想着关键时刻能说几句话,可以救下能救的人,保下该保的命。虽然我是个废人,但我会尽全力帮你谋个生路,不负你这些时日的照顾。”

皇后之下,管理六宫的还有周贵妃和宸妃,打坤宁宫出来后,青萝下意识的往万安宫而去,可走到半道,忽然反应过来:

不对呀,按规矩,被封才需去拜见。

自己昨晚虽然侍了寝,可直到现在,都不见晋封的旨意。

难不成白被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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