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出她的紧张,掌心轻轻抚上她的香肩,温声宽慰:
“莫怕,朕不过同你说说闲话,不想答便不答吧。”
望着他温润的眉眼亲和的目光,青萝的耳边忽然响起钱皇后的话:
“记住,不管他嘴上怎么说,或者问你什么,莫要被他面上的温和大度蒙蔽,你就只拣他的好来夸,崇拜他敬爱他,此事必成。”
思忖片刻,她已有了对策,抬起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纯真无辜的看向他:
“奴婢不敢欺瞒万岁,他待奴婢的确不错,赏过奴婢不少金瓜子金叶子,还有一些小礼物。只是有一点,他的脾气变化无常,心思难测,奴婢在他跟前伺候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害怕他哪天会要了奴婢的小命。”
“哦,是吗?”他眉梢轻挑。
“嗯,奴婢记得可清楚了,他先前还与我们打马吊说说笑笑,后脚就翻脸无情,差点把我们打入大狱,要不是太后跟前的李嬷嬷及时赶到——”
她目中露出害怕之色,似是又回到那日的恐惧之中,难以再说下去。
他微微恍然,唇角勾出一抹浅淡笑意:
“怪道你头一次面见朕的时候,动辄就下跪,还求朕饶你性命,原来是在他那儿被吓出来的。”
“嗯。”
她委屈巴巴地点头,浓密纤长的睫毛垂下,敛去清澈透亮的秀眸,那小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搂在她后腰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些,他轻抚她的脸颊,柔声道:
“放心,以后在朕这里不必这般小心,便是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也不打紧,朕不会要你性命的。”
“奴婢晓得的。”青萝冲他绽放一个甜甜地笑,“去年打南海子回来向您谢恩那次,您不仅没有怪责奴婢与他的事,还安慰了奴婢一番,说谁要是敢翻奴婢旧账,您定为奴婢做主。那个时候奴婢才知道,原来,皇帝和皇帝,也是不一样的。”
他一把将她拽进怀里,轻轻抱住,笑道:
“别一口一个奴婢啦,朕封你为昭仪,今后你便也是主子了。”
“谢万岁。”
青萝说着便从他怀里起身,要跪下向他磕头。
他笑着拽住她的手臂,重新拉回怀里,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
“礼就免啦,以后这动不动下跪的性子可要改一改,不然也太见外了些。”
“是。”
“让朕想想,把哪个宫殿拨给你好。”他又道。
青萝心思一动,忙道:“长阳宫一直空着,就把那里拨给青萝住吧,好不好?”
“好。”他一口答应,“周贵妃与你有些嫌隙,朕就让宸妃去办了这事,再给你挑几个贴心能干的宫女,好好地伺候你。”
贴身伺候的人交给宸妃选,如何能放心?
青萝道:“万岁,长阳宫的宫女,青萝想从尚寝局挑几个熟悉的。”
“都依你~”
皇帝的旨意很快传遍后宫,尚寝局上下顿时扬眉吐气,纷纷来贺。
青萝虽感心酸,却不愿扫大家的兴,一一笑着谢过。
她离去之前,特意跟皇帝商量,让灵香接了自己尚寝的位子,又挑了几个信得过的小女官随自己去长阳宫。
和灵香交接完差事,大家伙便开始热热闹闹地为她收拾起行李。
青萝则坐在门口,静静地扫向尚寝局的一砖一瓦,生活了两年的地方,终是要离开了。
砰!
屋内传来一声响动。
一名小女官连忙致歉:“对不住对不住,奴婢笨手笨脚,不小心打翻了您的锦盒,尚寝,哦不,昭仪您恕罪呀。”
“不打紧,下次小心些便是。”青萝微笑回首,语气亲和。
女官松了口气,俯身去拣,顺着她的指尖,跌落在地的物品进入青萝视线。
翻开的锦盒旁,躺着一个惟妙惟肖的摩睺罗。
过往的记忆汹涌袭来。
凌厉如剑锋的张扬帝王,乾清宫冬日里的暖暖阳光,上元节打开锦盒时猝不及防的心动……
恍如隔世。
她不由自主地起身,缓缓走了过去,自女官手里接过那个锦盒,怔怔望着里面酷似自己的人偶,忽道:
“你们先收拾着,我去趟钦安殿。”
*****
钦安殿,浮碧亭。
这里是青萝第一次遇见朱祁钰的地方。
她叹了口气,随手拣了根树杈,蹲在台阶下,自地面刨出一个坑,将锦盒轻轻放了进去,要埋上土时,终是心有不舍,放下手中树杈,又打开盒盖,忍不住再看几眼。
锦盒里的摩睺罗静静躺着,弯眉笑眼,浑然不知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
如刚刚出生的她一般,被装在盒子里,埋在地底下。
青萝忽然就难过起来,轻轻抚摸着人偶的小脸,吧嗒吧嗒掉下眼泪。
“可惜了!”身后传来一个人声。
不用回头,只听声音,也能知道来人是谁。
她不想被他看笑话,抬起袖口一把抹掉脸上泪珠,啪地将锦盒一盖,毫不犹豫地拎起树杈,往坑里填起了土。
一把把黄土洒下,锦盒的身影被一点点掩盖,埋于地下。
“如此精致的摩睺罗,你也舍得?”
“摩睺罗是小孩子玩的,我已经长大了,自然舍得。”
她语气淡淡,站起身来便要离开,却见年轻道士不声不响,折了一截树枝,插在刚刚掩埋过的黄土之上。
“你干什么?”青萝返身回来,一把将树枝扯掉。
“万物有灵,我替它立个墓碑,日后你想它了,也好找些。”
“我既然把它埋了,就是想将它忘掉,用你多此一举么?”
周辰安注视着她,仿佛将她一眼看穿,幽幽说道:
“盒子里的摩睺罗好埋,只怕你心里的摩睺罗不好埋。”
青萝一怔,显然是被他说中。
周辰安接着道:“常言道心不可逆,你心里不痛快,不喜欢,脸上装的再好,也终究会露出破绽,万岁是何等人物,又岂会察觉不到?你如此待他,他心里又岂会高兴?”
“谁说我不痛快,不喜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多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呀。更何况他是皇帝,是天底下最有钱最有地位的男人,我待他真心实意,他要不高兴,又怎么会晋封我?还赐我大房子住?”
只有这样想,她心里才会好受些。
钱皇后说的对,恨比爱更难捱。
因为很多人,生来就渴望爱,本能的需要爱,她亦不例外。
周辰安瞥了她一眼,微微摇头道:“那是因为你肯成全他的脸面,你既然演给他看,他便顺着你演给后宫看,封你个昭仪,赐你个房子,不过是为了做足戏码。”
呵。
令人清醒的冷水又泼来了。
自我安慰的说辞被推翻,只剩满心狼藉。
就像那次他无情地揭开绿竹的变化,逼迫她直面真相。
可她其实不关心真相,不过是想有个由头,多个念想,让自己好受一点,好过一点而已。
为什么他总是要来打破?
青萝冷哼一声,眸底漫出的凉意:
“跟我说这么多,不就是想来看我笑话么?”
周辰安的态度倒是平和:“上次是我虑事不周,白云观不是个好去处,既然你命中注定留在这宫里,就得为自己好好打算一下,省的最后落得个殉葬的下场。”
“怎么打算?”
周辰安看着她,压低了声音:
“大明朝的将来,不在钱皇后手里,是在我的姐姐手里,你如想性命无虞,不如考虑改换山头,投到我们这里。”
青萝却不言语,只听他接着道:
“你若肯答应,我替我姐姐保证,不再去寻钱皇后麻烦。”
青萝微微冷笑,道:“既然不找皇后的麻烦,叫我过去,莫非是要我对付绿竹和宸妃?”
“不错!”他居然毫不掩饰。
“哼!大家都是罐儿里的蛐蛐,你们自己不敢上阵,却挑唆我们姐妹自相残杀?想的挺美,这是拿别人都当傻子了么?”
“这皇宫之中,连兄弟之情都不念,何况姐妹?汉成帝时,赵飞燕和赵合德一母同胞,尚争的你死我活,你跟叶绿竹感情再好,比得过她们么?”
青萝一时语噎。
道士轻叹一声,慢悠悠地说道:
“一入宫闱,能苟全性命站的住脚,已然不易,想与人无害、又毫发无伤,只怕比登天还难,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言罢步下台阶,转身离去。
青萝望着他的背影,久久的发呆。
回至尚寝局,行李已打包好,不多会儿艾望远便来传话,说长阳宫那边已打扫完毕,元昭仪这就可以搬过去,接着又说了几句恭喜的客套话,青萝照例拿了一袋银子给他。
艾望远却一口拒绝:“用不着,用不着,咱们自己人,让别人瞧见了还当是咱们生分。”
“拿着吧!”青萝把银子往他手里一塞:“我倒不是跟你客气,只是你手底下那些小宦,替我把屋子收拾出来也累了大半天,我也是底下人过来的,不好叫他们白忙,你替我给他们分一分吧。”
艾望远笑着点头:“那我就替他们谢过昭仪了,要不说还是我干爹远见卓识,早在南海子就看出您不同凡响,今日方知果不虚言。”
“嗯?”青萝一愣:“赵公公怎么说?”
艾望远尴尬起来,总不能说那会儿自己对她动了心思,是被干爹劝住了,便打了个哈哈:
“我干爹会相面,他说您跟贤妃娘娘一样人品贵重,日后必蒙万岁恩宠。”
青萝听完,只当他是说漂亮话,心中暗道:
真要是那么神,早该跟我说了,我提前开溜,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田地。
想罢只对他点点头:
“也替我谢过赵公公。”
二人寒暄过后,青萝便在挑好的几名女官陪伴下到了长阳宫。
打开宫门,一阵浓郁的桂花香飘来,沁人心脾。
已近秋季,院内那棵桂花树开满了纯白嫩黄的小花,一朵朵,一簇簇,挤压在枝头,摇摇欲坠,芳香四溢。
初入京时结拜的场景浮现在眼前。
三姐妹跪于树下,折枝为香,对月盟誓,最后以茶代酒一口饮尽,相顾而笑。
青萝不由自主的迈开脚步,追随着三姐妹的身影来至树下,朝她们伸手触来。
却触了个空。
树下一个人影都没有,早已物是人非。
微风拂来,吹得花树枝头摇曳,花瓣随风而落,晃悠悠地划过青萝视线。
她抬头望向那满树桂花,眼眶有些湿润,微微哽咽:
“月人姐姐,从今天起,我也要当蛐蛐,跟人家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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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昭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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