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门的宫门下,几名守门的侍卫正在闲聊。
徐云中身着便装打远处过来,那侍卫首领认得他,忙迎上前来行礼:
“徐公公,您这是有何贵干?”
徐云中打袖子里掏出块令牌来,递到他眼前。
侍卫首领吃了一惊:“万——”
“嘘!”徐云中食指在唇边一竖。
侍卫首领立马噤声。
“把门打开,叫他们都背过身去。”
侍卫首领点了点头,便冲那几个侍卫发号施令:
“快开门。”
那几名侍卫下了门栓,将宫门推开。
“都听好了,转过去,脸儿冲墙,谁也不准回头。”
侍卫们得了令,分开两队,都面朝着墙站好。
不一会儿,两名便装的侍卫赶着一辆马车,顺着宫道过来,停在宫门口。
徐云中向那侍卫首领吩咐道:
“门守好了,一会儿回来我叫你,记住,今晚的事儿谁也不准说出去。”
“卑职明白!”
徐云中跳上马车,坐在前头,赶车的侍卫一抖鞭子,马车疾驰而出。
出了正阳门,就是前门大街,与紫禁城中的庄严肃穆截然不同,此间正是繁华所在,前后左右计二三里,皆殷商巨贾,列肆开廛。凡金绮珠玉,以及食货,如山积;酒榭歌楼,欢呼酣饮,虽日暮而不休。
绕过五牌楼,马车停下,徐云中一掀车帘,自车厢中走下两个人来,这两个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皇帝朱祁镇和皇贵妃叶绿竹。
此时的二人都改了装扮,朱祁镇一身云锦白窄袖圆领,宛如一个富家子弟,绿竹也束了头发改扮男装,一身青烟色道袍穿在身上,活脱脱一个潇洒俊美的儒生。
朱祁镇瞧在眼里,喜不自胜,伸手便要去揽绿竹的腰,绿竹拿扇子在他手背敲了一下,学着男声嗔怪道:
“朱兄,请自重!”
朱祁镇忍俊不禁:“叶贤弟这身打扮实在好看,我一时忘乎所以,贤弟莫怪。”
绿竹一拱手:“朱兄请!”
“贤弟请!”
二人相视一笑,便一同朝那夜市热闹处走去,徐云中和侍卫远远跟在后头,一路上只见酒楼饭馆,张灯列烛,行拳猜令,夜夜笙歌,真是五色迷离眼欲盲,万方货物列纵横,抬头不分灯与月,路窄行人接踵行。
俩人在紫禁城里被约束得久了,哪里像现在这般潇洒快活,真是欢声笑语,好不自在。
一路游玩下来,绿竹兴高采烈,脸颊绯红,朱祁镇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竟看的痴了,忽然对她说道:
“你我真要是寻常的夫妻,日日像今天这般快活,倒也是美事。”
绿竹闻言一怔。
朱祁镇问道:“你不愿意么?”
绿竹垂下眼帘久久不语,他以为是自己的话惹她伤感,刚想出言安慰,忽听前面传来阵阵笑声。
朱祁镇循声看去,只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四方台子,那台子上有一人,脸擦的粉白,头戴圆巾,一身短打,卷着袖口裤腿儿,露出胳膊大腿来,腰间一个小鼓,一边打着鼓点儿一边同台下的人说笑。
“原来是俳优戏。”
朱祁镇正想逗绿竹开心,便扯了扯她袖子:
“走,咱们听听去。”
绿竹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顺水推舟点了点头。
几人来到台下,那俳优正扮鬼脸逗人,一眼见到人群里的徐云中,知道是要等的人来了,哈哈笑道:
“不说不笑不热闹,我阿丑一个人干说也无聊,不如叫我家老爷一起说道说道。”
说着便将腰间的小鼓梆梆一敲,喊了一声:
“老爷出来吧。”
那台后就又转出一个徘优来,也擦了个大白脸,穿着一身四不像的官服,打着哈欠道:
“阿丑,你唤本官何事?”
那个叫阿丑的俳优道:
“哎呦,老爷哇,您这是几天没睡好了啊?”
那个演老爷的俳优道:
“衙门里公务繁忙,不得回家哇。”
阿丑道:“老爷您瞒不了我,定是您又惹夫人生气,给您赶出来了,没地方睡吧?”
台下一阵哄笑。
老爷道:“你们别笑,莫说是我,就是当今万岁惹恼了后宫的娘娘们,一样没地方睡。”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便是朱祁镇和绿竹也乐了起来。
阿丑道:“后宫那么多娘娘,万岁去哪里睡不行?”
老爷道:“你不晓得,万岁独宠皇贵妃,不在她宫里,就睡的不安稳呀。”
朱祁镇笑眼睨向绿竹,绿竹面色一红,把脸扭到一边。
台上那阿丑又问道:“这皇贵妃是何来历?”
老爷道:“当年万岁打通州过,见一片竹叶被风吹起,落在一棵金黄的桂花树上,万岁一时兴起,说这叫叶绿竹有缘黄桂飞。真龙天子君无戏言,那竹叶就化作一名少女,做了皇贵妃。”
台下笑声一片,绿竹摇了摇头,低声叹道:
“幸亏我落的是个地方。”
朱祁镇笑道:“得,以后我不敢随便乱说了。”
阿丑道:“哪会有这样的事,我看您啊,糊涂啦!”
老爷哈哈一笑:“这六部官员都糊涂,老爷我不糊涂怎么当官?”
阿丑道:“那我问问您,您这官是怎么来的?”
老爷道:“老爷我是夺门的功臣。”
朱祁镇闻言眉头一皱,绿竹瞧在眼里,暗暗冷笑。
阿丑道:“哦,那天晚上您也去了?”
老爷道:“没去!”
阿丑奇道:“没去您怎么是功臣呢?”
老爷道:“我给了石国公五百两银子,他就算上我一个。”
朱祁镇面色越来越难看。
阿丑道:“您可不敢胡说。”
老爷道:“不胡说,夺门的功臣都四五千了,那天晚上都去,路上能挤得开吗?”
台下又是一片哄笑,朱祁镇突然也跟着笑了起来,但绿竹却听得出来,他这笑声里带着冷意。
那阿丑又问道:“您既是功臣,做的什么差事?”
老爷答:“选拔栋梁。”
阿丑问:“选着了吗?”
老爷答:“选着几个武将,你们都出来吧!”
便见后台又转出几个俳优,都一样画成小丑,身披甲胄,做武官打扮。
阿丑便向他们问道:“你们都有何本领啊?”
那几个俳优依次答到:“我会使斧”、“我会使锯”、“我会用尺”、“我会使锤”、“我用墨斗”、“我用刨子”。
阿丑问:“你们这是要去跟瓦剌打仗?”
那几个武将一起答:“给忠国公盖房!”
台下顿时爆笑起来。
阿丑也笑道:“怪不得老爷说选拔栋梁,果然就差一帮木匠,我说老爷啊,忠国公房子可够大了,怎么还要盖啊?”
老爷道:“欸,忠国公的侄子号称石王,自然是要盖个王府。”
阿丑道:“哎哟,我怎么没听万岁封他王呢?”
老爷道:“封王这种小事,何必劳烦万岁,你没听说代王的俸禄都是忠国公赏的么?”
台下人听他们说完,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突然远处一片嘈杂,众人回头去看,原来是一群官兵赶到,为首的官兵朝台上一指:
“好贼子,给我拿下。”
“且慢!”阿丑站出来道,“军爷们要拿人,也该有个罪名。”
“你们妖言惑众,就是罪名。”
“就算是妖言惑众,也该是顺天府拿人。”
为首的官兵哈哈一笑:“顺天府也归我们忠国公管。”
说完一挥手,那群官兵二话不说,冲上来拿人,台上台下顿时乱作一团。
徐云中和侍卫忙护着朱祁镇和绿竹离开。
经这一闹,朱祁镇再也没了兴致,淡淡的吩咐:
“回宫!”
绿竹轻挽住他的手臂,温声进言:
“万岁,忠国公府上的人如此猖狂,可见平日里没少欺压百姓,抓几个伶人是小事,坏了万岁的名声却是大事。依妾看,您得过问此事,让他们放了这些伶人,彰显皇恩浩荡之余,也教百姓得知,随意抓人不是万岁的意思,万岁心胸宽广,绝不会将几句调侃放在心上,这样事情传开,底下百姓也会称颂您的宽仁。”
“嗯。”朱祁镇颔首,握住她的手,“你所虑甚有道理,回去朕就叫人去办,不仅要办这件事,还得办别的事呢。”
绿竹和徐云中对视了一眼,知道此计已成,令帝王对石亨有了猜忌。
原来绿竹故意引他去翔凤楼,让他了解石亨府邸的僭越,之后再假意诱他出宫,就连演戏的俳优也是提前安排好,故意给他听的,只是没想到石亨手下官兵竟然不顾王法随意抓人,不过这样倒也误打误撞加剧了帝王动手的决心。
回宫的路上朱祁镇一语不发,心中暗暗思量,原以为石亨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将,远不如曹吉祥心机深重更具威胁,所以一直对他容忍放纵,没想到他竟然已经狂妄至此。
但凡他生出点反心,便可故技重施拥立新帝,而自己,就又成了太上皇!!!
虽然复辟近三年,南宫的阴影却始终伴随着他,笼罩在头顶上方,时时提醒着他,身为皇帝,摔一个跟头的代价是有多大。
石亨有拥立之功又如何,当初朱祁钰还与他一起长大呢,两人是最亲的兄弟,不照样抢了自己的皇位?把自己关在南宫?
关键不在有没有这个心,而在有没有这个实力。
但有,绝不容许。
思量过后,他开始出手。
第一步,恢复此前石亨等人建议革去的文臣巡抚,分别派往甘肃、宁夏、宣府、大同。其中,大同由石亨的侄子石彪镇守。经过探查,巡抚在奏疏中证实了“石王”的流言。
朱祁镇唯恐石彪勾结蒙古人,与掌握京营的石亨里应外合,夺取他的天下,立即走出第二步:晋封石彪为定远侯,召他与甘肃防边的武平侯陈友一起回京。
封了侯,又不只自己回来,石彪不疑有他,遂从大同回往京师面圣。朱祁镇一面密令派往大同的巡抚收集石彪罪证,一面对石彪盛情礼遇,亲自设宴款待,并在席间表示要给他换个轻松点的职务。
石彪一听,哪里舍得下大同,一出了皇宫,便安排起来,特意找了五十多名已退休的大同千户联名上书,乞留石彪镇守大同。
朱祁镇正愁没有机会,送上门的由头,岂有不用之理?
当即下令抓捕这些千户入狱严审,很快,千户们招认此举乃石彪本人指使。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迅速跟上,相继联名弹劾石彪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八月初一,朱祁镇命锦衣卫逮捕石彪下狱。
审讯还未开始,石亨在曹吉祥的建议下,便向朱祁镇上了一封请罪疏。奏疏中历数了他们叔侄的累累战功,尤其着重强调了夺门之功,声称他们叔侄忠心至此,难不成皇帝要听信那些文臣的谗言,至往日恩情于不顾,卸磨杀驴,诛杀功臣么?
这话讲得并不好听,却死死拿捏住了朱祁镇的命门。
诛杀功臣这个恶名,他不能担。
微一思量,他特意召来石亨,温声安抚:“卿莫心急,彪立有不世之功,朕又许过他可免两次死罪的特权,怎会因区区几道奏疏就疑心他呢?”
说完,他当着石亨的面传令下去:查清“真相”之前,务必善待石彪,绝不可动刑。
石亨满意而归,他暗自皱眉。
徐云中看在眼里,找到绿竹商议:“唉,万岁又被名声困住了。本来这事都快成了,可石亨一提夺门之功,便再没动静了。”
“得想法破了他们的夺门之功,否则,只要曹吉祥和石亨打出这张牌,万岁就会被掐住软肋,束手束脚。”
绿竹来回踱着步,眉心紧锁,不住地想着对策。
徐云中亦绞尽脑汁:“想要破夺门之功,就得重新给它定性,不能再算作功劳......”
绿竹闻言,登时被打开思绪,眼睛一亮:
“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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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俳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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