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这晚,曹钦将蕃兵聚到一起,谋划造反,谁料逯杲安插的耳目马亮悄悄溜了出来,向孙镗告发此事,孙镗连忙带着他来到长安右门,却不想城门已经关了,孙镗忙撕下衣襟,咬破手指,在上面写下“曹钦反”三个大字,由门隙里投了进去,急向里面的守卫喊道:
“快去交与万岁。”
与此同时,曹钦发现马亮逃走,晓得事情已经败露,直接跃上马来,领兵杀往逯杲家。
他对逯杲恨之入骨,大刀一挥,割下其首级。
接着又率兵奔至西朝房,那里有一群待漏的文官,李贤便在其中。
曹钦犹如虎入羊群,但凡是参奏过他们叔侄的,一个也不放过,皆杀之泄愤,幸而孙镗及时赶到,一番厮杀后,救下李贤等人。
曹钦见李贤逃了,也不去追,直接带兵奔着东安门去了。
再说宫里这边,曹吉祥带人来到司礼监,见到赵琮,抱了抱拳道:
“赵公公,万岁有旨意,京军三大营调防,不知虎符何在?”
赵琮见他带着护卫,知道来者不善,微微一笑道:
“虎符我放在御马监了,曹公公要用,就同我去取吧。”
曹吉祥点了点头,随他前往御马监,一行人刚到万岁山下,忽闻北中门上传来琴声。
听那琴声隐隐有杀伐之意,曹吉祥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这琴声?”
赵琮侧耳一听:“老奴耳拙,听着好像是十面埋伏,不知是也不是?”
曹吉祥吃了一惊,忙问道:
“是何人弹琴?”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这琴曲,是皇贵妃娘娘特意弹给曹公公听的。”
曹吉祥回头一看,来的正是徐云中,他暗叫不好,刚想转身逃跑,却不料四周冒出一群侍卫,二话不说,将他连着身边的护卫一同按在地上捆了。
徐云中一拱手:
“万岁有旨,曹吉祥谋反作乱,即刻抓捕,着司礼监赵琮代掌其职,封闭皇城及京城九门,捉拿同党。”
曹吉祥挣扎着抬起头来,眼中充满恨意的向北中门上看去。
那城门上一个婀娜的身影站了起来,远远的看着他,虽然他看不清她的样子,但他知道,她脸上一定充满了嘲笑,胜利者的嘲笑。
“哈哈哈哈——”曹吉祥也笑了起来,笑的撕心裂肺。
曹钦还不知曹吉祥已被捉拿,东安门又久攻不下,一名蕃将急道:
“都督,宫门再攻不破,怕是过不多会儿,他们的援军就要到了!”
曹钦抬眼瞅了下天色,心思一转,冷笑道:
“既然打不进去,那就给我烧进去!”
“是!”
手下蕃兵立时添柴加火,果然,在大火的攻势下,宫门很快被吞噬。
这下轮到宫中守卫急得向朱祁镇禀道:
“万岁,宫门马上被烧毁了!”
朱祁镇心下不免焦急起来,手指不断的在椅背上敲打。
纤纤玉手伸来,轻轻握住他的手指,陪伴他的绿竹含笑相望:
“万岁莫急,妾有一计。”
宫门眼瞅就要被烧塌,曹钦大喜,只等火灭之后便率兵踏入,哪曾想里面的守卫竟也抱了许多木头来,一根根掷于火中!
这下门外的众人齐齐懵住,曹钦却顿时明白过来,变了脸色:
“不好!火势越大,宫门越难进!”
果然,这一根根木头加进去,宫门处的火势不仅不停,还迅速扩张,由先前的火线烧成一片火海,将他们远远的阻断开,无法逾越。
曹钦气的差点将牙咬碎,没办法,只好又带着蕃兵绕往朝阳、安定诸门,但皆遭到抵抗难以攻破。无奈之下,他只好率领残部回家以死相抗。
孙镗领兵追至,高声道:
“凡军士能杀叛贼,得曹氏财产,即为己有!”
于是众兵士斗志昂扬,挥着兵器攻向曹宅......
*********
皇宫之中,曹吉祥双手被缚,被押跪在地上,耳旁听着孙镗的禀报:
“曹钦投井自杀,余下曹氏族人皆被击毙,屋宇夷为瓦砾。”
“嗯。”朱祁镇点点头,又问:“李贤可安好?”
“李学士安好,现已护送到吏部衙署休息。”
“那就好。”朱祁镇放下心来,道:“孙镗、马昂平叛有功,晋爵为侯,达官马亮告发有功,授都督,李贤受惊,加太子少保衔,以示慰劳。”
“谢万岁隆恩。”
孙镗、马昂齐齐拜倒。
最后,帝王看向那个迎立自己复辟的宦官,目光变得冰冷:
“曹吉祥有负圣恩,凌迟处死。”
*****
诏狱。
牢房里的曹吉祥终于等来了一个人。
风姿绰约遗世独立的皇贵妃在徐云中的陪伴下,静立在牢门外。
看到她时,他一点也不意外,隔着木栅栏冲她微笑: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送我最后一程。”
“当然。”她亦微笑,“对于自寻绝路之人,我实在好奇,临死之前,还会觉得自己那条路对吗?有没有后悔当初的选择呢?”
“成王败寇,自古皆有,成的不缺你一个,败的也不多我一个。若说后悔——”他笑了一下,“我倒想问你,有没有后悔当初赶我走上这条路。”
“我赶你走上这条路?”绿竹一脸无语。
曹吉祥不以为意,悠悠道:
“你以为我是因为干爹,才对于谦起杀心吗?不,我是因为你才起的杀心,你知道杀心是在哪一刻起的吗?”
“哪一刻?”
“是那天清望阁外,我看见了你望他的眼神。当时我就想,为什么有的人,能那么轻而易举的获得你的尊敬喜爱,而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让你多看一眼,甚至只是说错一句话,就会让你远离我。”
他唇角勾起嘲弄的笑意,轻微的语气里透着不甘:
“凭什么?凭什么他那么容易,我却这么难?”
“凭他公正清廉,凭他坚贞不屈,凭他高洁大义!”绿竹的回答掷地有声,“曹吉祥,你哪一条比得上?”
曹吉祥耸耸肩:“我哪条都比不上,他和你一样,清高孤傲,不重名不重利,这世间仿佛没有什么可以笼络到你们。可是——”
他顿了一顿,声音陡然提高:
“我讨厌的就是你们这副模样!那会让我觉得,我是有多么的肮脏卑贱,是有多么的配不上你,只有把你拉下来,我才心安理得,忘记自己是个阉人,忘记与你的云泥之别。”
绿竹一愣。
“叶绿竹,于谦是你害死的。”他的目中透着浓浓的恨意,“是你救了皇帝,是你激怒了我,所以他才死了。”
原本樱红莹润的嘴唇此刻变得发白,绿竹气得微微颤抖,一颗心堵得难受,却说不出话来。只觉脑袋发沉,身子摇摇欲坠,差点要倒下去之时,忽地一股力道架在臂下,微微侧首一看,是徐云中上前扶住了她。
他目光迎向曹吉祥,缓声道:
“成王败寇,自古皆有。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有的人成,有的人却败?”
这回换曹吉祥一愣。
徐云中讥讽一笑,讲出的话字字珠玑:
“因为败的人永远不会自省,总将自己的失败归结于其他地方。项羽乌江自刎,怪天要亡他,却不想想他滥杀无辜,单是活埋襄城百姓、坑杀秦朝降兵,就失了多少人心?你呢,明明是私心作祟,不愿脚踏实地安分守己,偏偏要走残害忠良祸国乱政的邪道,却怪到一个得不到的女人头上。阉人身份又如何?肮脏卑贱又如何?我和你一样,可她何曾轻贱过我,又何曾远离过?你的那些理由,不过是自甘堕落的借口罢了。”
曹吉祥的眼睛牢牢盯着他的手,那只搀着她胳膊的手。
她没有丝毫的抗拒,甚至投向他的目光里,还有一丝亲近。
这种亲近,自己从不曾拥有过。
心中倒了醋瓶的同时,还被洒下一片辣椒粉,泛酸之余,呛得生疼,堵得说不出话来。
徐云中的掌心和话语犹如一颗定心剂,稳住了绿竹的心神,把她从自怨自责的漩涡里拉了出来。
她的身体不再颤抖,唇色恢复如初,语气平静而从容:
“曹吉祥,你以为我是因为王振是你干爹,才远离你的吗?不,是因为你自己,你明明有的选择,却还是要步他的后尘。打那一刻起,我们就注定不会成为同路人。”
他瞳孔一震,瞬间红了眼眶,眸底的情绪复杂难言。
她不再多言,淡淡瞟他一眼,缓缓转过身去,在徐云中的陪伴下,一点点离开他的视线。
唯留他呆呆立在那里,在空荡昏暗的牢房里,宛如一具失去灵魂的幽灵。
良久,他自袖中掏出一件物事。
掌心摊开,正是她当初给他求的那道护身符。
吧嗒,吧嗒。
护身符被一滴滴水珠浸湿,是他笑着流下眼泪。
“我讨厌你清高孤傲的模样,可从一开始,我喜欢的,也是你这副模样。”
言罢,抬手将护身符扔在燃烧的灯台里。
黄色的符纸瞬间被火苗吞噬,化作一缕缕轻烟,消散不见。
*****
听到曹吉祥造反被抓的消息,青萝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大喜过望:
“曹吉祥完蛋了?”
“嗯,定了个凌迟处死。”灵香答。
“该!让他当初那么作践人,都是自找的!”
青萝跳下床来,径往衣架前选衣服,喜滋滋道:
“我这就去找绿竹。”
灵香奇道:“千秋宴上她才当众给你甩过脸子,你干嘛还去贴她?”
“诶,看事不能只看表面。”青萝又找出那件淡翠色的方领对襟薄衫,“她给我甩脸子,是为了保护我,你没看后来的蜂群有多么毒么?”
“哦~”灵香恍然,“你是说她早预知到有危险,所以故意寻了借口支开你。”
“没错~”
青萝穿好薄衫,又去梳妆台前挑发饰。
灵香忽地想起一事,忙道:
“徐公公已经传过话了,今晚万岁要来,你还是明儿个去找她吧。”
“啊?”
挑发簪的纤手顿住,青萝一双柳叶细眉蹙成八字: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儿个来,真扫兴!”
“扫什么兴?”
灵香轻戳了下她的后脑门,拿起梳妆台上的木梳,一边为她梳发,一边念叨她:
“这是好事!说明万岁对你上心,一忙完曹吉祥的事,就赶紧抽空来看你,这待遇,除了皇贵妃,也就你了!”
“也罢。”
青萝闷闷地放下手中发簪,自我安慰道:
“伺候好他,哄他开心了,秀王和隆庆公主的事,也能好办些。”
“说起孩子。”灵香敛了神色,“黎才人和淑婕妤那儿,倒是查到了点事儿。”
“什么事?”青萝忙侧脸去问。
灵香俯首下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听得青萝瞪圆了眼睛:
“当、当真?”
“比珍珠还真。”
“哈?”
青萝不可思议地笑,惊讶之余,是止不住的兴奋,想了一会儿,嘱咐灵香:
“盯紧她们,下回抓个现行。”
“嗯!”
梳妆完毕,外面传来内侍的通传声:
“万岁驾到——”
青萝忙整理了下衣襟,对着镜子挤出一个乖巧甜美的笑容,迎出殿门,俏立在檐下。
帝王下了龙辇,正对上她那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唇角不自觉地也跟着勾起。再打眼一瞧,她所穿衣服正是千秋宴上的那套,不由得想起当日她所受的委屈,心里一阵愧疚。
青萝浑然不觉,向他盈盈拜倒:
“万岁。”
朱祁镇连忙扶起她,温柔地问:
“伤可好些了?”
“有万岁惦记着,当然好啦。”她笑靥如花。
朱祁镇回之一笑,携着她的手一起进了殿。
宫女奉上茶来,青萝眼珠子一转,接过了茶盏,往朱祁镇面前放的时候,故意撩起纱袖,露出半截藕臂出来。
洁白细腻的肌肤上,那抹因追逐夕阳而摔伤的红痕,以极其自然的角度映入帝王眼帘,他立刻温声询问:
“怎受伤了?”
青萝赶紧扯下衣袖,轻轻垂下眼眸,一副我见犹怜的小模样:
“那晚着急去救万岁,妾跑得太急,一个不小心,就磕在了石头上。”
“哦......”
他心里又是一阵感动,拉过她的手臂,指腹轻轻摸上那片擦痕,柔声问道:
“疼吗?”
“不打紧。”她轻轻摇摇头,“只要万岁没事,别说这点小伤,便是让妾以命相护,妾也心甘情愿。”
他莞尔:“你这张小嘴惯会哄人,说出来的话一套一套,甭管真的假的,听着倒是舒服。”
“什么甭管真的假的?”她扁起小嘴抗议,“妾说的就是真的!”
“哦?”他挑眉。
“万岁的命就是妾的命,当然要以命相护了!”
青萝迎着他的目光,语调铿锵有力,心中却道:
我还没孩子,你一死,我岂不是要跟着殉葬?当然要以命相护了!
因此这几句话讲得坦坦荡荡,眼底没有丝毫杂质,满是真诚。
望着她的眼睛,朱祁镇心底那块柔软的地方猝不及防地被击中,怔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握住她的小手,轻声问:
“朕——偏爱皇贵妃,你心里不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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