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竹断

只是这会儿众人皆被灯光吸引,无心聆听琴音,就连皇帝也凭栏望去。

巨大蟠螭灯上,第一幅画渐渐显露真容:

一个少年天子坐在龙椅之上,一群大臣跪在下面,中间却又画了一个老太监,耀武扬威的,仿佛是替少年天子接受群臣朝拜。

朱祁镇眉头微微一皱,看向抚琴的绿竹,绿竹却恍若不知,继续弹琴,弦音加快,杀伐之气悄无声息的加重。

那画虽是水墨丹青,却画得惟妙惟肖,就连尚明心也一眼认出,那少年天子乃是当今的万岁朱祁镇,她冲着身旁的周贵妃问:

“万岁我认得,只是不知画上的那个老太监是谁?”

周贵妃瞟了眼左右,低声道:“王振。”

尚明心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这幅画转过去之后,第二幅画也缓缓展现出来,与第一幅不同的是,那个少年天子这回画在了下面,跌坐在地上,像是在瑟瑟发抖,那天子头上画得是一群蒙古骑兵,屠戮着明军将士。

朱祁镇蓦地沉了下脸,耳旁的琴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化作一阵风雨,掠面而来。

蟠螭灯继续转动,第三幅画随之显现。

一座城池跃然纸上,城墙上守卫的明军,像瞧热闹一样向下观望,原来那城门下,少年天子被一群手持弯刀的蒙古兵逼迫着,惊慌的拍击城门。

尚明心道:“这画的便是天子叩门吧——”

“嘘!”周贵妃忙打断她的话:“找死呐?万岁的这个短儿,不能揭。”

果然,朱祁镇见了这幅画,顿时勃然变色,拍案而起。

铮——

琴音弹至最高处,杀伐之气到了顶峰。

风雨化作雷霆万钧,四面来袭,将帝王包裹其中。

楼下的赵琮听见响声,便想带人上去,哪知道脚刚踩在楼梯上,只听喀啦一响,楼梯竟应声而断,砰地砸了下来。

众人连忙避开,尘烟荡起,赵琮心中惊慌,急声吩咐左右:

“快取梯子来!”

朱祁镇闻听声响,快步来到楼梯口,探头一看,见楼梯断裂,去路被阻,当即惊疑不定,回首望向那个抚琴的人:

“绿竹,你想干什么?”

纤指一挑,琴音由愤慨不屈的巨涛化作怨恨凄切的水流,绿竹从容不迫地笑:

“万岁莫急,后面还有呢。”

凄清酸楚的琴音宛如一声声控诉,在这控诉里,蟠螭灯转动不停,第四幅画慢慢展开。

只见那天子变成现在的朱祁镇模样,被曹吉祥、石亨、徐有贞三人按在龙椅宝座之上。

接着便是第五幅,画中央,是于谦被绑缚在法场之上,四周的百姓无不掩面哭泣。

朱祁镇握紧了拳头,手指咯咯作响。

最后是第六幅画,两个女孩儿跪在朱祁镇面前,模样肖似青萝和绿竹,她们一脸哀求的看着皇帝,可皇帝身后的太监,却执着毒酒灌进月人的嘴巴里。

尚明心低声道:“前边两幅我大概能猜出来,画的是南宫复辟和于谦之死,这最后一幅却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懂。”周贵妃摇了摇头,亦是疑惑不解:“瞧模样,跪下那两个像是元青萝和叶绿竹,可这边被灌酒的是谁?”

身侧的尚服女官却咦了一声。

周贵妃忙问:“你看出来了?”

尚服女官低声道:“回娘娘,奴婢瞧那灌酒的,像是景泰朝的华嫔,也就是皇贵妃跟和妃的结拜姐姐沐月人。”

“沐月人?”周贵妃一惊,“她不是怀了身孕,因禀报不及时,才被殉了么?难道说——”

她望向画上那个挣扎不得的身影,随着一个猜想冒出,瞬间起了凉意:

“她、她是——”

后面的话她再不敢说,尚明心却已明白,抬首看向阁楼的青色身影,喃喃道:

“原来,她也是为自己的姐妹报仇......”

阁楼上的帝王怒不可遏,朝下发号施令:

“给我拆了那座灯,毁了它!”

抚琴的皇贵妃嗤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万岁,你这又是何必?你犯下的罪过,虽没人敢说,可天下人的心里都清清楚楚,就算拆了这座灯,又岂能拆得尽天下人心中的灯?”

帝王身子不住地颤抖,目光一狠,继续下令:

“长乐宫人,悖逆犯上,即刻锁拿,送往诏狱!”

君命一出,楼下的锦衣卫士立即奔进菊花塔。

菊花塔顶端,君凝等人不慌也不乱,齐齐站作一排,遥遥望向翔凤楼上的绿竹,一起朝她行了个礼。

绿竹眼圈一红,郑重点了下头。

木梯上传来哒哒的脚步声,锦衣卫队游龙一般向上而去,离她们越来越近。

君凝瞟了眼那些逼近的爪牙,轻蔑一笑,朗声道: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话音落,卫队至。

一口鲜血突然喷出。

迸溅的红色血光中,众锦衣卫瞧见吐血的君凝摔在地上,其余宫女也跟着纷纷栽倒在地,上前查探鼻息,尽数毙命。

那歪歪斜斜的人影映入帝王眼帘,他一脸难以置信。

铮~

纤手停下,琴音止住。

楼下的赵琮已命人取来梯子,正往这边急赶。

帝王看在眼里,心中瞬间有了底,回首瞪向那个清丽无双的美人:

“她们死了,你却跑不了。”

“对,跑不了。”绿竹微微冷笑,“谁都跑不了。”

言罢,袖袍一挥,琴案上的菊花灯随之翻落,直直朝地上的菊花灯跌去!

那地上摆的菊花灯本就连成一片,这一碰,登时一个挨着一个的翻倒在地,火苗如一条线般瞬间点燃!

翔凤楼本就是木质结构,为防风化,上面又刷了桐油,顷刻之间,火光翻腾,火线很快成了火海。

朱祁镇吓了一跳,险些跌倒在火中,扶着阁柱才站稳了身子,他脸上又惊又惧,对绿竹怒目而视:

“你想刺君么?”

“害怕了?”

绿竹袅袅起身,脸上带笑,温柔的语气里透着骇人的凉意:

“我曾经说过,您生妾生,您去妾去,我可是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帝王崩溃:“你、你——你疯了,快来人!”

赵琮手下才要把梯子往阁楼上架,熊熊火焰已将楼梯口吞噬,哪里上得去人?

楼下见上面火起,早乱成一团,妃嫔和皇子们惊叫不断,倒是太子有些镇定,想起舅舅的嘱咐,临阵指挥:

“你们,去叫禁卫军来灭火!你们,护着各位娘娘和皇子公主下楼!你们,在这儿守着爹爹,伺机待动!”

宫人们得令,立刻分成三路,太子护着母亲第一个往下奔去,其余人等随后跟上。

周辰安此时已奔到五凤门外,远远见着祥凤楼上烟气滚滚,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好,终究还是晚到了一步。

“能救一个是一个。”

赶到楼下,却见妃嫔、皇子在宫人的护卫下争相逃命,人似潮水一样涌出,看起来并无伤亡,总算松了口气。

“舅舅!”太子朝他喊。

他奔至亲人面前,急声问道:

“楼上什么情况?”

“爹爹和皇贵妃,都在火里!”

翔凤楼顶层。

朱祁镇和绿竹被火焰团团包围,周身热浪滚滚,烟尘阵阵。

那强烈的灼热感,让朱祁镇感受到了肌肤欲裂般的疼痛,惨叫着跪倒在地。

对面的绿竹,也被炙烤的全身散发出热气来,可她却站的笔直,好像不知疼痛,反而仰面笑道:

“爹、娘、少保、月人姐姐,今日大仇得报,你们可以安息了。”

朱祁镇痛苦的看着她,火光中的美人好似来自地狱的索命罗刹,要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境。

“绿竹——”

他忍着疼痛向她伸出手来,哀求地唤:

“绿竹,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缓缓望向他,眼神动了一动,却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他被深深的绝望包裹,眼底变得晦暗无光,眼皮一点点的垂下,忽地一道闪电自他的视线里划过。

亮光点燃了他的眼底,也给他带来了希望。

抬眸去看,只见天色骤变,狂风忽起,云腾翻滚,紧接着连劈了两个炸雷。

绿竹吃了一惊,一脸不可置信的朝天上看去。

一滴水珠被风吹了进来,打在她的脸上,凉了她的心。

楼下的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雨,下雨啦!”

紧接着沙沙声响,雨水连珠般的砸落下来。

本来升腾的火焰,被雨水一浇,顷刻退去,化为烟雾,慢慢弥散开来。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绿竹昂着头,双目垂闭,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的耳边响起朱祁镇的笑声:

“哈哈哈,朕是天子,天不绝朕——”

绿竹睁开眼睛,看向皇帝,他已重新站了起来,身子笔直,虽惊魂未定,脸上却满是畅意:

“瓦剌困不住朕,南宫也困不住朕,今日朕又怎会命丧于此?绿竹,你停手吧。”

绿竹缓缓步至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我没有回头路了。”

说话间,她伸手自发间一摸,一根玉簪在手,乌黑的秀发如瀑散落,目光幽幽:

“万岁曾问我,这究竟是挽髻装饰的发簪,还是要人性命的匕首?今日便知分晓了。”

朱祁镇瞳孔一震,还未开口,眼前青影一动,身上猛地传来一阵疼痛。

玉簪穿过华贵的衣料,扎进他的胸膛,溢出轻微的血迹。

那伤口并不大,却是刺骨的疼。

他浑身发抖,忘了躲开,亦忘了拔出,目光从胸膛的伤口移开,落在她的脸上。

眼前的人儿美丽依旧,柔弱依旧,可是清澈的眸底溢满了恨意,像一根根尖刺,朝他射来。

她是宁折不弯的竹子,看起来光滑平整,可一旦折断,就会露出尖锐的刺,把人扎得鲜血淋漓。

如今就扎得他万箭穿心,肝肠寸断:

“你就这么恨我?”

握簪的手微微颤抖,她努力撑着脆弱的身子,咬牙道:

“原本想让你慢慢毒死,可我扛不住了,外婆已去,我再无牵挂。唯有诛你的心,杀你的命,九泉之下,才能了无遗憾。”

“是你下的毒!”他震惊。

“不错,是我用断肠草做了香膏,抹在身上,每一次侍寝,都是在对你下毒。”

“好,好,你够毒啊。”

他自嘲地笑,流下一行清泪:

“我一早就知道你危险,但还是选择焐热你。绿竹,这五年来,我把你捧在心尖儿上,百般疼爱,难道就不能化解一丝一毫么?”

绿竹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眼圈微红:

“若你不是皇帝,我对你会有几分真心。”

“好,好。”

他双目猩红,颤抖着点头,痛声道:

“你和他一样,都辜负了我!”

语毕,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一把甩开。

绿竹一个趔趄,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那支莹润通透的玉簪自胸膛滑落,重重跌在地上,砰一声摔个粉碎。

此时赵琮已命人重新架好梯子,锦衣卫士快速上了楼,纷纷护到朱祁镇身边:

“万岁!”

绿竹心知局势已定,轻笑了两声,盯着他道:

“我今日虽杀不死你,但凭你体内中的毒,也活不了几年了!”

“你让我活不了几年?那我就让你活不了今日!”

他又伤又怒,抬手指向她,沉声下令:

“给我拿下她!”

“别过来,我自会了断!”

绿竹三步并作两步奔至栏杆边,登上红墙,临风而立,乌发飞扬,在夜幕下的风雨中分不清是神是魔。

一众锦衣卫士被她气势所慑,登时不敢近前。

“朱祁镇,你记住!”

白皙修长的玉指抬起,也直直指向了他,她视死如归:

“煌煌史册,悠悠众口,你,罪在千秋!”

言罢,她纵身一跃,自高高的翔凤楼跳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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