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姝扶着青萝刚穿过五凤门,忽闻翔凤楼下的众妃嫔们一声惊呼,青萝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就见一袭青色身影自顶楼直直坠了下来。
砰!
那声响如此清晰。
一颗心彷佛卡在了嗓子眼儿,她挣扎着推开杨姝,挤过人群,跌跌撞撞的朝那人影坠落的地方走去。
广场上的妃嫔和宫女们发现了满脸血污的她,纷纷惊叫着躲避,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唯有周辰安想去拦她,奈何人群阻隔,一时到不了近前。
畅行无阻的青萝却很快到了近前。
那个熟悉的身影,静静的躺在地上,鲜红的血液自那身影下缓缓淌出,在雨水的稀释下,一点点的晕染开来,宛如一朵凄艳绝伦的红花徐徐绽放,晃在她的眼底。
一阵剧痛汹涌的冲击着心口,只觉脑子发胀,眼睛被那不断展开的红花刺得生疼,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当那鲜艳的红色彻底占据她的眼帘时,耳边回荡起三个女孩儿的声音:
“元青萝,十五岁。”
“叶绿竹,十五岁。”
“沐月人,十六岁。”
“我们三人自愿结为异姓姐妹。”
那声音在她耳边飘飘荡荡的,离她越来越远,像三条无形的线,牵走了她的魂。
她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眼前的红色也随之慢慢变成了黑暗,将她无情吞噬。
那黑暗不知过了多久,慢慢生出一些光亮,光亮逐渐幻化成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城门下站着一个人,虽然身影模模糊糊的,但她认得那是绿竹,急忙向那身影跑去:
“绿竹!”
怎知那宫道变的越来越长,她拼尽全力,好不容易跑到了绿竹的身边,忽然天空中雷电交加,紫禁城在电闪雷鸣下,又变成森严的巨大牢笼,朱红宫门化作的铡刀一道道追来。
“快逃!”
她和绿竹一起往外逃。
跑着跑着,青萝一回头,竟不见了绿竹的身影。
“绿竹!”
她大声呼唤,在铡刀间来回穿梭着寻找。
终于,绿竹的身影进入她的眼帘。
“绿竹!”
她笑着喊。
绿竹回首,冲她绽放一个笑容。
“别愣着,快走呀!”
她牵起绿竹的手,便要拉她一起离开。
就在此时,一道铡刀自头顶上方猛然落下!
“跑!”
绿竹一声急呼,用力全力将她推了出去!
砰!
铡刀的寒光闪花了她的眼。
红色的血潮再度袭来,瞬间淹没了她的世界!
“绿竹!”
青萝坐起身来,额间冷汗涔涔。
“娘娘,你终于醒了。”
守在床边的杨姝一喜,连忙上前给她擦了汗,又摸摸额头:
“好好好,总算退烧了,吓死奴婢了。”
青萝却二话不说,一个骨碌翻下床来,哪知双腿一着地,却像没了骨头一样,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眼看就要栽倒,好在杨姝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扯住:
“娘娘,你这是要干嘛?”
“我得去找绿竹。”
杨姝一愣,随即红了眼圈儿。
“愣着干嘛?”她催促,“快扶我去长乐宫呀,我要去见她,我刚刚做了个特别吓人的梦,我得告诉她,让她当心点。”
“娘娘!”杨姝哽咽道,“这宫里以后不能再提这个名字了!”
青萝浑身一颤:“你说什么?”
杨姝低下头:“那不是梦——”
青萝身子一软,瘫在地上,那天的一幕幕接连在她脑海里闪现。
“不是梦啊......”
她喃喃着,明明悲痛万分,眼泪却像被抽干了一样,任凭她再怎么伤心,也流不出一滴来。
“我想瞧瞧她去。”
“去哪儿瞧啊,人早就没了,长乐宫也锁死了,谁也进不去。”
“我这腿是怎么了?”
“您都昏睡了六七天了,刚醒就想下地,那哪儿成啊。”
“六七天了?”
“可不嘛,医官说您再不醒,以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奴婢都要吓死了,这几天万岁也时常过来看你。”
“他过来做什么?想看我是不是她的同党?”
“瞧您这话说的,您怎么能是她的同党呢?她活着的时候处处针对您,大家都瞅得真真的。再者,周知院说了,亏着是您有司苑司的经验,发现了端倪,破获了长乐宫的阴谋,这才被她打伤。赵公公也说,您顶着那么重的伤,还要冒死去给万岁通风报信,淋着雨强撑到翔凤楼,这才烧的这么重。万岁听了,心里别提对您有多愧疚了,只觉对不住您,为了补偿您,还晋封了您,往后,您就是这宫里的皇贵妃!”
“我?”
青萝脑侧受伤的地方传来剧痛。
“皇~皇贵妃?”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和遭遇,让她的脑子一时无法转动。
“嗯!您不知道,现在这后宫里,谁跟您都没法比,自叶——没了以后,万岁也病倒了,足足有三天没起来床,无论谁去看他,他都不见。后来他好些了,命人封了南宫那堵墙,去见了一次皇后,剩下也都不搭理,就只来您这儿看看。您想想,整个后宫谁有这份恩遇?”
青萝闻言,一种莫名的难受涌上心头,小脸使劲埋在两腿之间,心中不是滋味:
绿竹啊绿竹,难道这也是你算好的吗?
“娘娘,您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我这就去禀报万岁,好教他高兴高兴——”
“不要!”青萝摇了摇头:“他要再来,就说我还没好。”
“啊?您打算瞒着?可这能瞒多久啊?”
“能瞒多久是多久,我不想见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唉,别怪奴婢捡您不爱听的说,您这不是长久之计,这后宫的妃嫔哪有躲着不见皇帝的道理?再说您想躲也躲不了啊,要不是赶上这几天太后快不行了,只怕您一睁眼就瞧见万岁了。”
*****
清宁宫。
孙氏本就病入膏肓,为怕将来其族人受到苛待,才一直撑着一口气,眼下皇帝看清了叶绿竹的真面目,母子二人芥蒂尽除,再无牵挂。
这日,约莫着大限已至,特意把手下的人召到跟前,一一赏赐了东西,轮到胡尚食时,她让李嬷嬷捧了一个锦盒出来,温声道:
“你这孩子是个忠义的,老实厚道,替老身做事这几年,兢兢业业不藏私心,老身喜欢得紧,普通的金银珠宝想来你也不在意,老身这儿有支朝鲜进贡的高丽参,便赐给你吧。”
到底主仆一场,人之将死,胡尚食心里感慨万千,接过锦盒流下眼泪:
“谢太后厚爱。”
太后望着她的脸,露出由衷的笑容。
安排完下人,最后是她的儿子,她语重心长:
“儿啊,有些事别往心里去,这些日子,眼瞧着你老了好几岁,娘心疼啊。”
“嗯!”皇帝哽咽着:“娘,您放心吧,儿子没事儿,儿子会好好撑着,不让她得逞。”
“嗯,那就好。我听说,元青萝晋了皇贵妃?”
皇帝点了点头。
“她跟叶绿竹、沐月人毕竟是结拜的姐妹,同一个亏,不能吃两次啊。”
“我已吩咐下去,谁也不准跟她提起沐月人的死因,违命者死。”
太后还想再说,皇帝垂下眼眸:
“这后宫之中,待儿真心的不多,她是一个。儿也是此次才明白,与其追逐那些不可得的,不如珍惜眼前人。”
太后知道多说无益,便点了点头:
“娘就要去跟你爹爹团聚了,也不知道你爷爷、你太爷爷他们,能不能认我这个老婆子。”
“他们怎会有不认您的道理?”
“唉!”孙太后长叹一声:“毕竟胡皇后在我前面,名不正言不顺。”
皇帝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便道:
“儿让朝臣们拟好了,尊您为孝恭懿宪慈仁庄烈齐天配圣章皇后,与爹爹合葬于景陵。”
孙氏颇感欣慰,紧紧握住他的手。
“娘还有什么嘱咐?”
“我去之后,孩子,一定要善待孙家。”
“儿子谨记。”他流泪应下。
“好,好。”
太后笑着伸出手来,像儿时那般摸摸他的脑袋,慈爱之情溢于言表:
“我的好儿子,娘没白疼你。”
他有些恍神,脱口而出:
“娘,我是你亲生的吗?”
她微微一怔,而后淡淡笑道:
“你是我唯一的孩子。”
说罢,她缓缓闭上双目,溘然长逝。
*****
南海子。
听闻太后病逝的王尚食松了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走梁柱的房屋,瞬间倒塌下来,不等皇帝召唤,已是奄奄一息。
不再惧怕太后眼线的胡尚食连忙赶到南海子,亲自为王尚食诊治:
“尚食您再熬熬,万岁这两日正在悲痛之中,无暇顾及到您,等他腾出空儿来,必会召您进宫。”
王尚食摇摇头,喘着粗气道:
“我这身子早垮了,因为不想死在她前头,才强撑着一口气,撑到了现在,如今她没了,这口气一松,就难续上了。”
“续得上续得上。”
胡尚食说着拿出那个锦盒,给她看里面的高丽参:
“您瞧,太后临死前赐了我这个,我让人炖了药给你喝,准能给你续命。”
“她赐你的?”王尚食皱眉。
“对。”
“有毒。”王尚食语气笃定,“不信你去外面喂只鸟试试。”
胡尚食闻言,立即打开锦盒,掰下一小块人参,走出屋外,不多一会儿,回来时已变了脸色:
“真、真的有毒。”
“哼,果然。”王尚食冷笑,“就知道她没这么好心。”
“怎、怎么会是这样?”胡尚食缓缓坐回床前,仍在震惊之中。
“她定然猜到自己日益病重是咱们的食杀谱所为,但又明白人心已失,回天乏术,索性将计就计,借你的手毒死我。这样,既能要我性命,还能让你一辈子活在愧疚痛苦之中,一箭双雕,报了此仇。”
胡尚食后怕不已:“还好您了解她,识破她的计谋,不然我、我真的是......”
“其实我本就活不长了,她根本不必多此一举。”王尚食嘲弄地笑,“这辈子,她成也成在太聪明,毁也毁在太聪明。”
胡尚食唏嘘不已,想到一处,忽然起身:
“尚食您再挺一挺,我去找元青萝,等她病一好,就让她想法弄支人参来炖给你喝。”
“别费劲了。”王尚食拉住她的手腕,“孩子,我在这宫里大半辈子,阴谋诡计见得太多,负过别人,也被人负过,和睦到底的,也只有你和青萝了,如今她不在,你便陪我走完最后这段路吧。”
“是。”
胡尚食泪如雨下,复又坐回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
王尚食缓缓望向窗外的青草地,心生感慨:
“我的家乡,也有这样的青草地,小时候,我总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去后山坡放羊,一边放羊一边唱歌......还是那会儿最简单快乐呀,不用算计谁,也不用担心被谁算计,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那我给您唱首歌?”
“好啊。”
胡尚食擦了眼泪,调整好情绪,轻轻唱了起来: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拨儿......”
在静谧安详的童谣中,王尚食一点点绽放微笑,在儿时的回忆中,无声离开了世间。
*****
而青萝那边,打得知绿竹去世的消息之后,好似被摄了魂魄,变成了一个木头人,蜷缩在床上,握着那只绣着小青萝的香囊,怔怔的发呆。
那是猫乱之前,绿竹亲自为她绣的,也是两人之间最后的温情。
绿线织就的青萝伸展着枝叶,仿佛是绿竹对她微笑告别。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盯着它,下面的人跟她说话也不应,喂她吃饭也不理,急得杨姝她们不知如何是好。
去禀报皇帝,皇帝忙着太后的葬礼,实在无暇顾及,徐云中便自请代他来看望,皇帝欣然应允。
来至长阳宫,进了殿阁,向杨姝等人道:
“都退下。”
“是。”
杨姝率人退下,殿阁内只剩他与青萝。
青萝侧躺在床上,仍旧痴痴望着香囊,对他的到来不闻不问。
他缓步到了她面前,平静地望着她的脸庞:
“她托我来跟你说声对不起。”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