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萝猛地抬眸看向他,随之坐起身来。
“天顺二年春,她开始侍寝,用涂抹香膏的方式给皇帝下毒,天顺二年秋,你承宠了,她怕影响你要孩子,便赶紧停了毒药,但已经晚了,此前毒药剂量太大,皇帝身体受损严重,失去了生育能力,宫中再无孩子出生。她怕皇帝死了,你会跟着殉葬,好长时间都不敢再用毒,直到你想出了收养孩子的法子,才又接着用。”
徐云中依旧冷静得像个局外人,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缓沉稳:
“那次她提议轮流抚养,是晓得皇帝心里不愿给你收养,就故意针对你为难你。只有这样,事发之后,皇帝恨她至深的同时,不但不会怀疑到你身上,还会对你产生深深的愧疚,从而移情到你身上,会将所有好的都给你。不过她没想到周辰安会出手,提前帮她完成了这个事,她就再无顾忌,决定迎霜宴当日,诛心之外,还要杀帝。只是——你虽有了着落,还有其他妃嫔没有孩子,难免将来要跟着殉葬。这是她最自责的地方,也是她觉得自己该狠狠受到惩罚的地方,便是以命抵之,怕是都无法还了这个债。”
青萝忽然哭出了声,泪如决了堤的洪水,汹涌地肆虐着脸庞。
徐云中瞧她这副模样,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她从未背弃你,一直在保护你。”
青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
“可是我,我都没能和她说上话,甚至不曾好好告别过。”
“不打紧。”徐云中微笑,“她心里都明白。”
青萝再也说不出话,任由泪水奔涌,宣泄着内心的悲痛。
徐云中轻轻擦了下眼角,恢复了平静:
“她还让我问你一句话。”
她抬起一双朦胧泪眼,巴巴地问:
“什么话?”
“你可还记得当日的结拜誓言?”
“记得。”
“好,那你背来听听。”
“我们三人自愿结为异姓姐妹,从此互相帮扶同甘共苦,携手并进永不相负。倘有谁不幸遇难,余人更当珍视性命,逆境求生,好承其遗志,延其精神,代其存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哽咽着背完这段誓词,青萝泪流满面,泣声不止。
“好,很好。”徐云中欣慰颔首,“你记牢了,一定要做到。”
青萝含泪点头:“我记住了。”
徐云中又道:“我暗地里收了她的骨灰,托人放在白云观里,化名茹幽静,立了个往生仙位,好让她日日享受香火,早些脱离苦海。等风头过了,你想祭拜她时,便可以差人去上炷香。”
“嗯,多谢。”
徐云中退后两步,向她郑重一揖:
“告辞。”
说罢,转身离去。
当时的青萝并未多想,以为他所谓的告辞,是要回到皇帝那里去。直到第二日,传来他在西苑落水身亡的消息,她才意识到,他的告辞即是永别。
听说他死去的岸边,有一株桃花树,还有一架秋千。
长阳宫,青萝幽幽一叹:
“我知道他是谁了。灵香,你帮我办件事去。”
乾清宫,知晓这个事情的帝王只觉疲惫不堪,摆了摆手:
“罢了,他不明言,朕也不想追问,究竟是投水,还是溺水,都随他去吧。”
忙完太后的葬礼,皇帝终于腾出空儿来,第一个来看望青萝。
青萝本已恢复正常的饮食,也开始下床活动,可一听到他来,念着绿竹之死,实不知该怎么面对,赶紧又装起病来,卧在床上昏睡。
皇帝也没多想,只以为她是惊吓过度所致,坐在床边轻抚着她的秀发,静静陪了一会儿,才悄无声息的离开。
之后几天,除了名贵补药流水似的往长阳宫送,他总会抽出点时间来长阳宫,便是青萝不方便侍寝,也要坐会儿,好声慰问她几句,耐着性子喂她喝下了药,才肯离去。
看得六宫众妃咂舌不已,皆叹如今青萝的圣眷之隆,尤胜上一个皇贵妃。
未央宫门口,宸妃遥遥望着帝王远去的龙撵,微微冷笑:
“叶绿竹一死,好处都让她捞了去,真是巧合吗?”
这日,灵香在床榻前一边给青萝喂药,一边劝她:
“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病总有好的一天不是?万岁那儿你早晚得面对。”
青萝烦躁不已,一把推开药碗,撇开头去。
灵香啧了一声,忙端着碗往她唇边送:
“别倔,听人劝,吃饱饭。”
正说话间,杨姝带着隆庆公主从宫后苑回来,隆庆公主手里拎着一个九连环,笑着跑到青萝面前:
“娘,娘,我会解九连环了。”
灵香端着药碗让开,青萝慈爱地摸摸她的脑袋:
“隆庆好厉害,谁教你的?”
隆庆笑答:“浚弟弟教的,他好聪明,这么小就会解九连环了。”
杨姝在旁解释:“从前淑妃娘娘在时,公主常和吉王玩在一处,感情要好,今日在宫后苑碰见了,吉王招呼公主一起玩九连环,奴婢看公主开心,就没拦着。”
“宸妃在吗?”
“宸妃娘娘不在,只有两个奶娘和宫女陪着吉王,所以奴婢才没拦着。后来宸妃娘娘过来了,把奴婢叫过去问了几句话,问完之后,奴婢就赶紧带着公主回来了。”
“嗯。”青萝点点头,“大人之间的事,与小孩子无关,只要宸妃不在,就让他们玩吧。”
说罢,她又笑着去摸隆庆的脑袋,却见小娃娃仰着一张小脸,眨巴着眼望着她,目光里满是好奇与不解。
“乖女儿,干嘛一直盯着娘看?”
“娘,为什么不能告诉你,沐月人是怎么死的?”
小娃娃的话一出口,灵香手上登时不稳,药碗啪地摔碎在地上。
杨姝脸色一变,扑通一声跪下:
“奴婢疏忽,还是中了宸妃的陷阱!”
青萝置若罔闻,探身抓住隆庆的肩膀,盯着隆庆的眼睛,一字字问:
“沐月人是怎么死的?”
她平时里总是爱笑可亲,从未这般严肃过,隆庆心中生怯,一时没忍住,哇哇哭了起来:
“娘,你别这样,我害怕。”
青萝回过神来,忙恢复到平时的模样,拥她入怀,好声哄道:
“是娘不好,娘刚才太急了,乖,不哭不哭。”
隆庆这才慢慢止住哭泣,青萝温声道:
“那你把你听来的都告诉娘,好不好?”
“好。”隆庆点点头,“我、我是听浚弟弟的奶娘说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的奶娘还说什么了?”
“说爹爹交待过,不让人告诉你……”
“嗯……我晓得了。”
青萝松开隆庆公主,向杨姝道:
“带她去玩吧。”
“是。”
杨姝满心愧疚,拉着隆庆公主的小手离开。
等她们出了殿,青萝这才缓缓望向灵香,沉声问道:
“月人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
灵香明白此时再也瞒不住,只好全盘托出。
青萝听完,一双拳头握得咯咯作响,满腔皆是悲愤之情:
“他不仅害了绿竹,还杀了月人姐姐!”
看着她燃着恨意的眼睛,灵香心中惧怕不已,忙捂住她的嘴:
“我的娘娘喂,您得忍住,今晚万岁还来看你呢,但凡表露出一点恨意,你往后的前程就完了!”
青萝咬牙切齿:“我如何忍得了!”
眼看这一时半会儿是劝不下去了,灵香脑瓜子一转,去找了司药司,调碗安神助眠的药来,给她喝了,沉沉睡下。
等皇帝来了,只以为她是太过乏累所致,并未起半点疑心。
送走皇帝,灵香又犯起愁来,总不能皇帝回回来,回回都让她睡呀!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想了一想,次日清晨,她登上钦安殿的院门,托道童唤了周辰安出来,向他讲述了青萝的情况。
周辰安当即去找了周贵妃,由她向皇帝进言:
“皇贵妃总噩梦不醒,想是惊吓过度邪祟缠身,妾曾听弟弟提过,道教有去除噩梦的咒语,不如教他传授给皇贵妃,破了噩梦邪祟。”
皇帝瞅着她,目中带着些许探究之意:
“贵妃好贴心呀。”
来之前弟弟早教过应对说辞,周贵妃不慌不急,叹道:
“唉,迎霜宴那次,妾真是自责得紧,如果妾平日里跟皇贵妃关系交好,她也不至于单打独斗,让她们给打伤了。所以妾往后要多与妃嫔和睦相处,让她们信任妾,有事也愿意来找妾。”
帝王目中疑惑退去,点了点头:
“嗯,你能有此感悟,朕心甚慰。”
为防皇帝多心,周贵妃特意安排乾清宫的内侍引着弟弟去了长阳宫。
长阳宫,灵香、杨姝早已为青萝穿戴整齐,扶着疲惫伤感的她坐到暖榻上。
在内侍的引领下,周辰安揣着拂尘进了殿阁,对着青萝施施然行了一礼:
“见过皇贵妃。”
青萝的眼底瞬间亮起了光,呆呆的望了他片刻,方轻声道:
“知院请坐。”
周辰安到了暖榻的另一侧,撩袍坐下,与她只隔了一个黄花梨小案桌。
灵香瞅了眼立在外间的内侍,道:
“知院传授娘娘咒语,想来需要清静,奴婢等人还是退下吧。”
“不必。”周辰安按了下手,“在外间候着即可,万一娘娘有什么不舒服,你们也好及时进来伺候。”
大家都在这里,那他们如何畅言?又如何宽慰好青萝?
灵香心中带着疑惑,应了声是,和杨姝一起退至外间,然后放下水晶帘,静静立在两侧。
在水晶帘若隐若现的遮挡下,内侍只能隐约看到他们的动作,而看不清神情。
周辰安眸底蕴着暖意,含笑望向青萝,温声问道:
“听说娘娘总噩梦缠身,睡不安稳?”
青萝轻轻嗯了一声。
“您是受惊所致,想解除噩梦倒也不难,只需学会我的法子即可。”
青萝又轻轻嗯了一声。
“下次一旦梦醒,就赶紧坐起,以左手食指捻压人中穴二十一次,叩齿二十一次。”周辰安温柔而耐心地向她演示着,“然后小声念咒:大洞真玄,长练三魂,常守七魄,第一魄速守七魄,第二魂速守泥丸,第三魂速守心节度——”
对面的青萝一动不动,只怔怔望着他。
他见状停住,微一沉吟,向帘外的人招了招手:
“娘娘太过疲惫,一时半会儿记不下,你们取笔墨来,我细细写给她。”
“是。”
杨姝取了笔墨纸砚,放于案几上,又退了出去。
周辰安轻执毛笔,在宣纸上唰唰写下几行字来,推到她面前:
“娘娘请看,但有不解,尽管问来。 ”
青萝打眼一瞧,纸上写的不是什么咒语,而是一段话:
既念死者,则当振作,如若不然,死者岂能安息?一味萎靡,反中奸人之计,让其得逞,九泉之下的死者岂不伤心?
青萝顿时流下眼泪:“我懂,我都懂,我只是——”
他微笑接过话来:“娘娘只是被心病所困。”
“嗯。”她哽咽点头,“恨比爱更难捱,如今,我才算切切实实体会到了这句话,真的好难捱……”
周辰安瞟了一眼水晶帘外的内侍,温声道:
“曾经珍视的姐妹情谊被破坏,又碰上那样的血腥场面,如此变故,不管搁谁头上,都很难捱。”
他这话讲得极有技巧,可做两面解释:
传入青萝耳朵里,便是安慰她姐妹之死。
而帘外的内侍听来,便以为青萝是伤心被绿竹背弃又伤害,不会引起丝毫怀疑。
“可是——”他话锋一转,“不论你有多恨,也要为爱你的人好好活着。”
她愈发难过,泪珠簌簌而落:
“爱我的人都不在了。”
“在的。”
他语气笃定,身子微微前倾,似是无意间碰落了那张给青萝看的宣纸。
那宣纸顺着案几的边缘滑下,恰好往她的手背覆来。
与此同时,他的手自案几下方伸来,在宣纸覆住的那一刻,恰好握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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