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国家大事,奴婢哪敢妄言。”
“朕许你妄言,有些话,在这宫里,朕也只愿同你讲两句。”
“说心里话。”青萝松开他的肩膀,踱步到窗前,也望向窗外的远山:“对于我们这些老百姓来说,你们之间到底谁对谁错,我们压根就不在乎,只要能吃饱饭活下去,谁来当这个皇帝都行。”
朱祁钰闻言,轻轻哦了一声,缓缓垂下双眸。
“我从小跟着老丁头说书,什么苦日子都捱过,就属打仗那年过得最艰难。大家一听皇帝都被掳走了,个个慌得不行,有钱的想法往南边躲去,没钱的就在家挖地窖,万一瓦剌打来了,好有个地儿藏。大家都在想着怎么活,谁有心思听我们说书呀?便是有人来听,也是捂紧钱袋子,根本不舍得打赏,我和老丁头赚不到钱,自然就吃不上饭,更租不起房。饿极了,就吃树根,没地住,就去破庙里凑合。”
青萝摸摸自己肚子,扁起嘴道:
“那树根,难嚼又难吃,咽下去之后,肚子得难受好几天;那破庙,刮风漏雨冻死个人不说,还挨着坟地,晚上睡觉都不安稳,总担心闹鬼!那段日子,真是好难捱呀。”
朱祁钰的思绪也被带回到七年前,想起自己当时临危受命,内忧外患,瓦剌咄咄逼人,京城人人自危,整个大明朝风雨飘摇存亡未知。他日忧夜思,连梦里都在退敌,惟恐城破国亡,九泉之下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不禁长长一叹:
“是呀,那段日子,的确很难捱。”
“后来听说立了新帝,再后来,瓦剌给打跑了,人心也稳了,大家舍得花钱了,我和老丁头又有生意做了。”青萝转过身来,冲他浅笑:“日子这才慢慢的好起来,虽说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好歹不用啃树根了,再过了两年,大家手里的钱越来越多,我和老丁头每顿都能吃上饭了,光景好的时候呀,还会去小摊上买碗山羊烩面吃呢。”
他莞尔:“朕当年在城墙指挥众将士抗敌的时候,万万想不到有株小青萝正在破庙里挨饿,还因此耽误了花期,而朕这个采花人,也得在七年后耐心等上一等。”
青萝听出他言外之意,脸上顿时涨起一抹红晕。
他淡淡一笑:“不打紧,朕喜欢你,也不是为了这个,等便等了,你继续讲罢。”
“嗯。”青萝点点头,继续道:“朝政的事我是真不懂,去沂王府,瞧沂王那害怕的样子,觉得他挺可怜;在冷宫,看汪皇后行事,也瞧不出有什么错;今日又听万岁讲了这么多,唉,您也有您的权衡。看起来大家都有道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判对错,只知道,如果你问我,愿不愿意您的儿子继承大统——”
她缓步走至朱祁钰面前,轻轻蹲下身子,手臂伏在他的膝上,仰起小脸望着他,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坦率又真诚:
“他只要能像万岁一样,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我管他血脉正统不正统呢?”
他怔住,凝视着她一动不动,良久,眸底升起一层淡淡的水雾,渐渐浸湿了眼角。
阁内又变得寂静一片,炭火声劈劈啪啪,一下下打在人的心尖上。
青萝正思量着要不要开口,后颈忽然一紧,是他掌心的温度,等反应过来时,他已与她额头相抵,闭着眼睛,声音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哽咽:
“还是小青萝最好。”
这位至尊帝王长久以来的精神困苦与委屈,此时此刻,在一个草根孤女这里终于得到理解,得到释放。
他离得这样近,脸对脸,鼻息可闻。
从未有过的距离使她又紧张起来,需要不断眨眼来缓解,眨动的睫毛触到了他克制的泪痕,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就原谅了他的花心与狠厉。
他再尊贵,也不过是人。
是人就会有缺点。至少他让自己和老丁头活了下来,单是这一点,也够抵了吧。
“你一定是真武大帝送来的解语花。”他欣慰又感伤的松开她,微笑着向她张开双臂,“来。”
她会意,微一犹疑,起身,缓缓坐到他腿上,他圈她在怀,笑吟吟地问:
“想要什么赏赐呀?”
“不罚啦?”她一喜。
“逗你玩的。”他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朕缺你那点银子吗?”
“我就说嘛,万岁才不是那等抠门的人。”她笑道。
“好啦,别贫嘴了,快说说,想要什么赏赐?朕都给你。”
“当真?”
“天下都是朕的,有什么是朕给不起的?”
青萝沉思片刻,道:“银子就不必了,只有件事,青萝想跟万岁讨个人情。”
“你说。”
“绿竹今日拒了您,您可别生她的气呀。”
上次的事,实在令她后怕,生怕他再起了心思,将绿竹打入大狱。
朱祁钰哈哈一笑:“放心,朕不生气,其实今日之事,朕也在试探她。”
“您试探她什么?”
“可不可用。”他答,见她不甚明白,便又解释:“月人品性端正,为人厚道,朕有心抬举她以后协理六宫,可惜她太过单纯,若不给她找一个得力军师,恐怕她寸步难行,难堪大任。”
“所以您相中了绿竹?”
朱祁钰睨眼看向她:“她能一眼瞧出朕的身份,替月人遮掩,还能设局揪出柳尚仪,又是月人的好姐妹,这宫里还有比她更适合的军师吗?”
青萝一听他竟看出绿竹设的局,惊道:“您都知道啦?”
“哼,那日罚完她们,朕担心月人的身体受损,特召医官把脉,医官说她的身体早已痊愈,再未复发,朕还能不明白吗?”
“万岁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您的法眼。”她低下头,像个被逮住错处的孩子。
指尖轻点她的额间,他又问:“你那红疹又是怎么回事啊?不老实交待,以后再不许你吃海味。”
“是红梅花粉。”她招供。
他睨眼过来:“你那做戏的功夫倒是好,装得朕都信了。”
她试探着伸出手臂,圈住他的脖子,笑容讨好,语气讨饶:
“万岁那是关心则乱,否则以奴婢这点小伎俩,还不得在真神跟前现原形呀?”
他瞟了眼那攀在颈间的纤纤玉手,轻轻一笑,换了温和的语气:
“也亏得你们机警,总算没坏了月人的身子。”
“其实您根本不用试探,绿竹极重和月人姐姐的情义,一定会尽力保着她。”
“哼,她对月人是忠,可是太后曾召见过你们,朕又差点处死她,哪里知道,她对朕还忠不忠呢?”
青萝想起那日在太后宫里做的戏,不敢接话。
“当年是少保扶朕称帝,在南宫那位眼里,朕与少保坐的是一条船,要清算也是一块清算。今日若她答应嫁给少保,便与少保荣辱与共,少保生则她生,少保死则她死,朕自然不必担心她会效忠那边了。”
青萝面现担忧:“那她没答应,您会觉得她不可用吗?”
朱祁钰摆摆手:“她是没答应,但她之所以拒朕,是为了维护少保,这说明是真的敬爱他。单是这份敬爱,她也会盼着少保好,更不可能效忠那边了。”
“哦~您还真是费心了。”
青萝恍然,心里一阵后怕,一面惊叹于他的心思之缜密,一面庆幸自己与绿竹的选择,否则早成两具白骨了!
“只是她太聪明了,太过聪明的人难免让人顾忌。”他顿了一顿,瞟向青萝,似是故意说给她听:“好在她是个女人,只要不碰朝政,圈在后宫里做个军师,倒也翻不出什么大风浪,反正军师嘛,换谁都可以当。”
青萝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道:“那您还信任少保吗?”
“你怕朕会除掉少保?”他反问。
青萝不置可否。
“哼,少保是国之栋梁,说杀就杀,岂不是昏君所为?”他笑着摇摇头,道:“朕虽顾忌他会成为王莽第二,但大明朝离不开他,该用也要用。这为君之道嘛,就在防与用之间,明白吗?”
“哦~”
青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低头想了会儿,冲他笑道:
“既然万岁不生绿竹的气,那人情我也不必讨了,讨个别的如何?”
“想要什么?”
“免死金牌。”
讲出这四个字时,她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期待。
虽然他说只要不犯忌讳就没事,可是谁能保证不会踩个空呢?绿竹救人之前,她们哪里晓得这是忌讳?
“嚯,好大的口气!”他轻戳她的额头,“你当那免死金牌是随便发的?若非是护国之功,休想有此殊荣。”
“奴婢也护国有功啊。”
“胡说八道,你护的哪门子国?”
“奴婢将月人姐姐引荐给万岁,为您绵延子嗣,稳固江山,岂不是护国有功?”青萝一脸无辜。
“小刁嘴。”他笑嗔。
她故意道:“您若是给不起,那就算了。”
“小家伙。”他捏住她的下巴,“对朕还用起激将法了。”
“您自己说的嘛,天下都是你的,还有什么是你给不起的?”
“也罢。”他松开了她,“朕向你许诺,纵然哪天你犯了忌讳,也会饶你一命。”
她没有急着谢恩,眨巴眨巴眼道:“可是奴婢记得,初见您那次,您教了我一个道理:承诺太虚无,最当不得真,没有到手的好处都不算好处。”
“......”
他一脸被噎,她赶紧又搂住他的后颈撒娇:
“万岁您看,我多把您放在心上呀,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奉为真理呢。”
“......”
他算是彻底没了脾气,缴械投降,取下腰间的龙纹玉佩,郑重放在她掌心中。
“这个就是你的免死金牌,不论何时亮出,都能抵一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评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