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欲静

话音方落,一阵夜风袭入,吹得桌上烛光摇曳舞动,晃得绿竹那张清秀绝伦的脸忽明忽暗。

月人逐渐凉去的体温、残酷讽刺的真相、柳尚仪决绝撞墙的画面......又开始充斥着她的脑海,冲击着她,吞噬着她。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仿佛汇成一个快速拨动的算盘,噼啪不停,算来算去。

忽地,火苗猛地一缩,光亮登时灭掉,熄作一缕轻烟,消散不见。

离了烛光的映照,她的整张脸笼在淡淡的暗影里,晦暗不明。

“不好。”

她吐出这两个字。

朱祁镇怔住。

她缓缓跪下双膝,垂下双眸。

“万岁恕罪。”

他走到她面前,微微俯下身。

“你不喜欢?”

绿竹抬起头来,漆黑如墨的瞳孔,宛如映在深潭里的星辰,看不真切。

“成为万岁的妃嫔固然贵不可言,但绿竹不喜欢在女人堆里争男人,与其拈酸吃醋勾心斗角,绿竹倒宁愿孑然一身,平平淡淡渡过这一生。”

怔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哦了一声,那一声飘落在空气中,化作无尽的怅然蔓延开来。

他侧过身来,轻轻扶住桌角,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心乱如麻,思绪转来转去。

最后,他释然一笑:

“也是。你若想成为人上人,之前又何必遮掩容貌?”

他伸出双手,将她轻轻扶起。

“起来说话。”

绿竹起身,垂首而立。

朱祁镇温声道:“别怕,你不捧高不踩低,正直高雅,傲骨不卑,这种品质我很珍视,绝不会因此怪罪于你。你既不愿,我也不勉强于你,只是你的救命之恩——让我想想,该赐你些什么好。”

“赏赐倒不必。”绿竹道,“绿竹另有一事,想请万岁成全。”

“何事?”

“还望万岁放青萝出宫,让她做个普通的老百姓。”

他静了片刻,道:“你的月人姐姐已经去了,我怕若放她出去,你在宫里会更加孤单。还是让她留下陪你吧,万事也好有个照应。不然,我如何放得下心?”

她微一思量,知他是不肯放了,多言无益,便道:

“万岁若真念奴婢的好,还请不要再向人提及此事,也勿在人前亲近于奴婢,奴婢不想横生枝节,您只当我是个毫不相关的小宫女吧。”

他无法再拒绝,闷闷的应了声:

“好。”

“那奴婢先行退下了。 ”

绿竹向他盈盈行了一礼,迫不及待的往门口退去。

在她即将踏出门槛时,他急声唤:

“绿竹。”

她回首。

他从暗影里步出,向她走近了两步,温和的面容里暗含着一丝希望。

“如果你哪天想通了,可以随时回来找我。”

“是。”

她只简单的应了一声,无视他不舍的目光,头也不回的离开。

*****

昏迷的青萝,做了一个冗长冗长的梦。

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紫禁城,朝她宫门大开。

它那摄人心魄的美,吸引着她一步步走了进去,经过一道道门,慢慢地向最中心的繁华所在而去。

不断的有女子从其他宫门进入,和她一样,都是被吸引到这里。

然后她遇到了绿竹和月人,三人在巍峨壮观的殿宇楼阁间流连玩耍,欢声笑语不断。

忽然间,天色乍变,电闪雷鸣,整座紫禁城陡然变成一座巨大的牢笼,将她们困在其中!

而那些朱红宫门,则化作一个个锋利的大型铡刀,向她们斩来!

众女子惊惧躲散,青萝、绿竹、月人拼命的往外奔,可是月人却不幸跌倒。在那一刻,铡刀追上了她,落刀的一霎,月人冲她们大喊:

“快逃!”

砰!红色的血液如潮水般覆盖而来。

“月人姐姐!”

青萝惊醒,腾地从床上坐起,额间冷汗淋漓。

守在床边的绿竹伸出手来,轻抚她的额间:“你终于醒了。”

“绿竹。”青萝那水汪汪的眼眸里满是悲伤,怔怔地问:“我们怎样才能逃出去呢?”

逃出去……

想起月人的死,凉意又自绿竹心底升起,将她包围,冰得她难受。

她张了张口,选择将真相咽了下去。

痛苦,只她一人承受就好。

免得青萝知晓,徒增一个人痛苦不说,还会招致隐患。

“对不起,我求他了,他不愿放。”她低声道。

“他召见你了?”青萝问。

“嗯,他想封我为选侍,我婉拒了,好在他没有勉强。”

“那就好。”青萝微微松了口气,“绝对不能当皇帝的女人,正当壮年又如何?还不是说没就没?皇权斗争太复杂了,根本不是咱们能预料的,他们在上面斗法,却用底下人的血祭刀,这是什么道理?”

“嗯。”绿竹轻轻点点头,眼前闪现出月人死时的模样,不由得湿了眼眶。

青萝又道:“他这次虽说没有勉强你,但依我看,他既不肯放人走,那就是贼心不死,早晚还是要纳你,得想办法离他远点,见得少了,说不准慢慢把你忘了,也就不想这事了。”

“嗯。”

绿竹哽咽着应了声,偏过头去,假装去捋头发,悄悄用手背擦了眼角的泪。

青萝察觉,以为她是内疚月人的死,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她:

“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这事怎么能怪你呢?谁能想到,好好的人,亲生的兄弟呀,连个罪名都没给,说下死手就下死手呢?一点预兆都没有。就连月人姐姐自己,不也以为他们会被关在西苑过一辈子吗?唉,真要追溯源头,也该怪定下这规矩的人,凭什么要拿咱们的命,去给他们陪葬?”

她知道出了这事,最难受的一定是绿竹,因此尽心开解,免得绿竹留有心结,负愧余生。

绿竹低着头,身子不自觉的发抖,发颤。

青萝察觉,慌道:“绿竹,你怎么了?”

“我冷,冷得难受……”

绿竹低喃着,凉意的侵袭,令她再也支撑不住,自精神到身体,可谓从内至外的虚脱,脑袋一沉,闭着眼睛天旋地转,一下倒在了床上。

迷迷糊糊,昏昏沉沉。

朦朦胧胧间,她只觉得自己被换了干燥的新衣,被厚实的棉被裹紧,被滚烫的火炉暖怀,渐渐地,凉意一点点褪去,终于饶过了她。

等她再睁开眼睛时,明亮的阳光洒进,青萝趴在床前闭目轻睡,拉着她的手不松。

房内一角,传来碗罐交碰的声音,抬头一看,是苏尚寝在那儿倒药。

“尚寝。”她唤。

苏尚寝扭头看了她一眼,手中的活计却未放下。

“你醒了。”

“嗯。”

绿竹看向身边睡得沉沉的青萝,轻轻摸摸她的脑袋,将被子往她身上扯了扯。

“青萝睡得真沉。”

“守了你一夜,才刚合了眼,睡得能不沉吗?”

苏尚寝将倒好的药端来给她,道:

“唉,你们两个呀,先是她晕,后来又你晕。她倒的时候你照顾她,你倒了之后,她就守着你。”

“她一夜没睡?”

绿竹坐起身来,端过她手中药碗,刚想扒开青萝的手,想想又撤了回来,她好不容易睡下,莫吵醒了她。

“可不是?”苏尚寝叹气,“你们两个都是我带出来的,自然也是希望你们越来越好。你们真若有个好歹,我哪能放心离开呢?”

“尚寝你要走?”绿竹问。

苏尚寝点点头:“新的戏台已经搭起来了,旧的人若不及时退场,要么被挤下去,要么被夹死,能在缝隙里存活的,拢共能有几个?况且郕王妃有太后和钱皇后庇佑,必可安稳渡过余生,我无需再费力筹谋,便向钱皇后辞去尚寝之位,自请去郕王府侍奉王妃,她已准了。”

绿竹默然不语。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

绿竹循声望去,透过窗户,只见时楠拦在院门处,一群人拎着东西要往里边挤。

“这是——”绿竹迷惑。

苏尚寝走到窗前,啪地关上窗户。

“不知道吧,一夕之间,咱们这儿又从冷灶变成了热灶,多少人都抢着挤着来拜一拜。我让时楠都给拦在外面了,一个都没放进来,这帮人啊,你越不让她进来,她就越赖着不走。”

绿竹更加迷惑了:“她们——怎么听到风声的?我明明跟万岁说好了,不要透露我与他之间的渊源,如何就传开了?”

苏尚寝摇摇头,无奈地笑:

“有些事啊,越捂着,就传得越凶。只万岁单独召你这一件事,就够让人想象发挥的了。现在传得最狠的,说你没入宫之前,瓦剌攻打北京城,押着万岁打通州过的时候,就被你救了一命,越传越邪乎,我听着都觉得有鼻子有眼!”

“啊?”

“反正啊,说你连着救了万岁好几次,他终于认出了你,大家都说你这贵妃指日可待呢。”

绿竹自嘲一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绿竹。”

青萝在此时醒来,直起身来,拉住绿竹上上下下的看,眼泪不由自主的往下落:

“你没事就好。月人姐姐走了,我身旁只剩下你了,你要再有个三长两短,以后的日子我真不知道怎么捱了。”

绿竹心里一酸,轻轻为她拂去泪珠。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们都得好好活着,替月人姐姐活着。”

“嗯。”

青萝哽咽着点点头,听见外面的嘈杂声,皱起眉头。

“她们又来啦?”

苏尚寝道:“皇权易位,宫内形势大变,从前的靠山倒了,自然要寻求新的依附。尤其是那些跟过唐贵妃的,彻底没了希望,又害怕你一朝得势打击报复,当然要趁机讨好了。”

绿竹轻叹:“我只担心这外间风言风语传得太过火热,树大招风,易惹是非。”

青萝转向苏尚寝:“尚寝,怎么把事平息下来?”

三人正说着话,时楠推门而入,急声禀报:“尚寝,又有人来了。”

苏尚寝面有不耐:“哎,不是跟你说了么,让她们都在外边等着。”

时楠道:“来的是皇后的人,叫绿竹和青萝过去说话。”

苏尚寝眉间微蹙,看向她们二人。

“树欲静而风不止,只怕是避也避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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