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他又道:“万安宫一着火,万岁就会派人来请我。”
青萝更奇了:“着了火,该请禁卫军来灭火呀,为何要请你?”
他没有回答,向她招了招手,然后缓步往亭中走去。
她不明所以,但仍跟着进了亭,只见他往石桌前一坐,指了指那盘残局道:
“你既不信,咱们就来下局闲棋,等决出胜负,火也该烧起来了。”
青萝摇摇头道:“围棋我倒是学了一点,但太复杂,我下得并不好,所以不喜欢玩它。”
当初朱祁钰教她玩了几局,她下得实在头疼,为了不坏他兴致,她才硬着头皮学了下去。若是可以选择,她肯定希望玩自己喜欢的游戏。
“那你喜欢玩什么?”他问。
“瞎子跳井。”她答。
瞎子跳井是民间的一种游戏,也叫走憋死牛,画一个“区”字图形,在最右侧画个圆圈,代表了井,然后对阵两人各执两个石子分摆两侧,谁被困到井中算谁输。
“好,咱们就玩瞎子跳井。”
他重摆棋盘,将多余的棋子全部归到一边,留出一块区字域,放好两枚白子和两枚黑子。
“只是这种一局结束的太快,要等火烧起来,怕是要玩个几十局了。”
他侧摊手掌,示意她先。
“切,小瞧谁呢。”
青萝挪动面前白子,攻出第一步,给他来了一个下马威。
他淡定拨动黑子,化解她的攻势之余,又反击回去,她不急不慌,动用另一白子,巧僻新路。
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斗了几十回合,竟是难解难分,不分上下。
他望着焦灼的棋局,轻声笑道:
“看不出来,脑子挺好使呀,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回他一个白眼,语出反击:
“看不出来,眼睛有点瞎呀,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置若罔闻,指间拈起黑子,思索着下一步。
忽然,明亮的光线自上方洒落。
青萝抬头一看,原来是漆黑如墨的夜幕中飘起了一盏盏孔明灯,点点如星光,照亮了整个夜空。
她方想起来,昨日淑妃宫里有人来尚寝局司灯司领蜡烛,说是淑妃要带着阖宫上下一起做孔明灯,等今晚吉时一到,就放灯祈福。
只见飘起的孔明灯越来越多,越飞越高,漫天闪烁,一片光的海洋。
忽地,刮起一阵狂风,呼啸声中,棋盘上的棋子噼噼啪啪被吹散,纷纷跌落在地,梅林树叶哗啦啦作响,天上的孔明灯摇摇摆摆晃动不停。
青萝的眼睛也吹进了风沙,她连忙低头揉眼,待再睁开时,夜空中的孔明灯已支撑不住,一盏一盏接连向下坠去,如雨滴一般哗哗而落,而那掉落的方向,正是周贵妃的万安宫!
呼啸声止,风停,周遭恢复寂静。
一片通红的火光,自万安宫冒起。
青萝蓦地回头看向他。
他眉梢轻挑:“如何?信了吧?”
青萝也不答话,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带着深深的探究,沉声问:
“这火是你安排的吧?”
他微微一怔,眉心微蹙,目中流出一抹失望之色:
“你一个小小姑娘家,看年龄不过十五六岁,怎地心眼这般复杂?”
她长得乖巧水灵,看起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正是这种无害气质,令他那会儿放下戒心,分享了掩埋已久的情感经历。也正因如此,当她为了小鸟伤心发火时,他才愿意耐着性子哄她一哄。
可她此时反应,哪里像只单纯稚嫩的小白兔,倒像是只狡猾多计的小狐狸!
“哼,在这宫里,没点心眼,还不得让人骗沟里去啊?”青萝不屑一顾,继续质疑:“若非是你所为,你又怎能料事如神?”
他抬起手来,做了个发誓的动作,道:
“真武大帝在上,这火若是我安排的,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神情认真,目光坦诚,使得青萝也不好再坚持己见,半信半疑道:
“你真是这钦安殿的老大?”
“等万岁的人来了,你自就晓得了。”他胸有成竹。
这下青萝彻底信了他,再要说些什么,只见灵香哒哒跑来,一脸担忧道:
“元尚寝,万安宫着火啦,不会让咱们司灯司顶包吧?”
“怕什么?”青萝从容不迫,“为防这些后妃拿咱们做筏子,每次领东西时,都是当面点清,双方同时派人核查,一手交东西,一手签字盖章。万一要把错推咱们头上,那就当面锣对面鼓,双方对质,甩出文书章印,看她们怎么说?”
“那就好。”
灵香松了口气,与此同时,瞥见了她对面的人,不由得神情一震,眼睛瞬间亮起。
“原来在这儿!”
对面的人此刻却专注地盯着青萝的脸,目光探寻,片刻,方缓缓道:
“原来你就是元青萝。”
“你知道我?”青萝意外。
他身子向后靠了一靠,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唇角牵出一抹轻笑: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哈,我这么有名吗?”青萝捧住自己的脸,笑问:“你听说我什么啦?”
“听说你在南海子化险为夷大获全胜,从一个小小典苑,一跃成了尚寝。”
“嗯,这事确实适合编成故事传出去。”青萝颔首,又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在下周鸣,字辰安。”
“辰安……”她喃喃念着他的名字,嘻嘻一笑:“还蛮好听。”
他淡淡一笑。
青萝双臂撑在棋盘上,身子微微前倾,笑望着他:
“我以前跟着人四处奔波时,也路过一些道观,那里边的老大,都是三十岁往上的道长,从未见过你这般年轻的,不过二十岁,就能当上一观之主,真是少见。”
他没有正面回应,学着她的样子,也撑在棋盘上,与她对视:
“听说这六局之首,多是三十岁往上的女官担任,而你才十五六岁就能升任尚寝,真是少见中的少见。”
“我只是运气好而已,再说了,是从五品暂领,不算正式的。”
她心里明白,是因为绿竹不愿出面,这尚寝的位子才给了她。
“看来我这脑子的确不大好使。”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明明得道高人就在眼前,却以为你是吹牛皮。”
“我这眼神也确实有点瞎。”他的身子又往后靠了回去,“明明是深得圣心的老江湖,却以为是稚嫩天真的小白兔。”
她怔了一下,觉得他话里有话,正品着时,一名小道士过来,向周辰安躬身行礼:
“知院,万岁那边来人了,请您去万安宫一趟。”
“好。”他优雅起身,从小道士手中接过拂尘,“让人一会儿把这残棋收了。”
“是。”小道士应。
黑白棋子稀稀落落乱成一片,青萝微微惋惜:
“可惜来了一阵狂风,不然这一局,也该分出胜负了。”
“无妨。”
他微微一笑,眉眼霁明,淡若清风:
“世事如棋,步步成局,万物皆可为子。在紫禁城这座棋盘中,你我对弈的契机,俯首皆是。”
言罢,他轻袍缓带迈步下阶,于穿花小径中飘然远去。
青萝望着他的背影,琢磨着他的话,忽地心头一动:
“周贵妃、周辰安……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
万安宫。
青萝和灵香赶到时,火势已弱了许多,不断有禁卫军提桶出来,从长街两侧的铜缸里舀水,然后进去扑火,渐渐地,火光灭了,只剩浓烟滚滚,飘荡四散。
负责救火的禁卫军有序撤出,直殿监负责洒扫的内侍成队进入,处理现场。
一些好奇的宫人围在附近,张望着里面的情况,其中就有宸妃手下的宫女,大家伙小声议论着:
“这周贵妃本来是想和沂王多联络一下感情,就把他接过来住,谁知道才住了没两天,就着了火。”
“唉,听说有大臣上折,说沂王乃不祥之人,万岁当年之所以瓦剌被俘,就是被他克的,现今这火——”
“看来是克父又克母呀。”
青萝听在耳中,心里嘀咕:
怪了怪了,原来这火是冲沂王来的,那周辰安若是周贵妃的人,他既早已料到,该让人提前预防才对呀,怎就任由这火着起来呢?
难道他是淑妃的人?
可他又发誓这火绝非是他安排。
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又是为谁做事?
正思索着,朱祁镇乘着龙撵而来,众宫人纷纷避让行礼。
随行的内侍里有艾望远,路过青萝身边时,与她对了个眼神。
这边厢落了轿,那边厢淑妃和宸妃也坐着轿撵赶了过来,两人一齐朝他拜去。
淑妃一脸自责:“万岁恕罪,妾带人放灯本为祈福,谁知竟刮来一阵狂风,没来由的就着了火,还偏偏着的是万安宫,唉,妾真是惶恐不安。”
宸妃道:“万岁明鉴,淑妃姐姐并非有心,天降大火,如何能料?还望万岁宽恕则个。”
“起来吧。”朱祁镇轻轻按了下手,“朕知道,你本出于好意,再说这风又不是你刮来的,如何能怪到你头上?”
“谢万岁。”
淑妃松了口气,与宸妃一同起身。
宸妃又面现关切:“听说沂王在此居住,真武大帝保佑,人可千万要好好的。”
帝王的眼中划过一丝不悦,一言不发,抬步向里走去,淑妃宸妃连忙跟上。
热滚滚的空气袭面而来,庆云斋前的放鸽台沦为一堆焦木,黑乎乎一片,冒出一缕缕残留的白烟,飘荡开来。
缭绕的烟雾中,周辰安负手而立,一袭飘逸道袍在烟雾中微微摆动,宛如谪仙下凡。瞧见朱祁镇过来,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万岁。”
朱祁镇冲他点点头,又瞅了眼那边的朱见深,他立在周贵妃身侧,却紧紧抓住贞儿衣襟,只怯生生的望着他,也不敢开口。
宸妃快步到了朱见深身前,拉着他左看右看,细细瞧了个遍,才算如释重负。
“万幸,万幸,总算没伤着。”
朱祁镇叹了口气,转头去问周辰安:
“白日里你说卦象显示,宫里今晚会出现祥瑞,怎地祥瑞未出,反倒起了火呢?”
“万岁,这是无妄之灾,您要严惩纵火之人啊。”周贵妃说着,狠狠瞪了一眼那边的淑妃。
淑妃连忙缩到皇帝身后,他面现不耐:
“淑妃也是为了祈福,再说了,这风又不是她刮来的,如何就变成她纵的?”
“是呀。”宸妃连忙打圆场,“要怪也该怪那阵风,淑妃姐姐也好,贵妃娘娘也罢,都是被那阵风给拖累了。”
帝王又望向那一地狼藉,话里有话:
“说来也怪,怎么别的宫不落,偏偏落这里,怕不是什么凶兆吧?”
“万岁多虑。”周辰安不慌不忙,微微笑道:“此乃瑞火,非是凶兆,正是卦象显示的祥瑞。”
“哦,何以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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