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认命

青萝大感意外,转念一想,又猜测道:

“难不成也和七年前那场战事有关?瓦剌人把你们冲散了,她找不到你,以为你不在这世上了,所以才在父母的主张下嫁给了别人,对不对?”

他又摇摇头:“的确和七年前那场战事有关,但不是你说的这个缘故。”

“那是什么缘故?”

“我们两家都住在京师,瓦剌人打来时,倒冲不散我们。但因为改立新帝,我家失势,地位一落千丈,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害怕牵累了自己。她父亲也一样,就开口退了这门亲事。”

“啊?”

“那时我的哥哥们跟着征战瓦剌,都战死了,父亲也被解了官职,气得卧病在床,家中的年轻男子,只剩一个十四岁的我,她爹爹上门退亲时,还是我出面接待的。”

“树倒猢狲散,他这样势利的人,怎么也得骂一顿消消气,莫让他轻易得逞。”

“不,我没骂他。他一开口,我就同意了。”

“为何?”青萝万分不解,“你这不是便宜他么?”

他淡淡一笑:“便宜他,也是便宜她呀。”

她愣住,回味着他的话。

他又道:“当时我家里那情形,若是哪天遭人清算,怕是满门都保不住,何必跟着我担惊受怕?还不如嫁个好人家,远离这苦日子。”

她听得鼻子一酸,轻声道:“你那时一定很难过吧,可身为家里的独苗,还得支撑起整个家,也不能对他们说,只能面上装着无事,暗地里自己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嗯。”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哽咽。

原本没打算说这么多的。

也不知为何,这丫头虽然看着不靠谱,可是和她聊起天来,好似有种魔力,引着你往外说。

“后来我家的宅子卖了,搬回了昌平老家,我们再也没有联络过。十五年那年,我爹病逝,下葬那天,她爹派人来吊唁,说她已经被许给新科进士,很快就要过门了。 ”

他忽地停住不言。

“你是不是偷偷看她去了?”她猜。

他霎时红了眼圈:“是她偷偷来看我了。”

“啊?”青萝惊讶无比,“她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跑出来的?城门那儿不得查路引吗?”

“她央求了奶娘好久,用绝食来抗议,奶娘心疼她,就找到一个出城的马夫,藏进堆满稻草的马车上,就这么混出了城。她出现在我面前时,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像两个大核桃,头发上沾满了草,乱糟糟的,一点都不像个闺阁淑女。”

回想起当时情景,他含泪而笑,忽地侧过了脸,微微仰起,快速的眨了几下眼,用这种方式隐去眸底泪光。

“她一向羞怯,人前很少讲话,可是那天却同我讲了好多,她说当时爹爹把她送到了舅父家,在那里住了好久好久,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我爹生病了,也退了亲,想来找我,可是我们已经搬家,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直到我爹去世,她爹派人来吊唁,她才偷听到我老家的地址,想法逃了出来。她说她不想嫁给新科进士,只想和我远走高飞。”

青萝眼眶也红了起来,只觉心口闷闷的,有许多情绪顶在那里,可话到了嘴边,也只能叹了一句:

“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呀。”

“你知道那一刻我多想把她抱进怀里吗?”他低头苦笑,“可是她的奶娘就站在她的身后,一脸乞求的望着我。我就知道,不能抱,这一抱,就再也撒不开手了,她的名声,她的人生,全会跟着毁掉。”

“你也好喜欢好喜欢她呀。”

“我像以前那样,微微俯下身,微笑着跟她讲话,我说: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可是我们的缘分到头了,实在强求不得。而且我已决心向道,远离这俗世的纷纷扰扰,又怎能拽着你继续在红尘中挣扎呢?不过我会日日为你祈福,愿你幸福美满,也算全了咱们这段缘。”

他背过身去,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脸,隔了好一会儿,才道:

“她的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站在那里哭了好一会儿,我也不知该做什么,就那么看着她。后来她擦了眼泪,轻轻摘下那对珍珠耳坠,还给了我。她说自从有了它,她就再没带过别的耳坠,今后也不想让它跟旁的混在一起,既然缘尽,那就物归原主吧。”

锦囊里的珍珠耳坠静静躺着,莹润的光泽仿佛少女那闪烁的泪光。

青萝可以想象到,她转身离去的模样。

“她嫁人那天,锣鼓喧天,十里红妆,我在人群后头,远远看着她的大红花轿进了朱门大院,然后背着包袱,只身去了龙虎山。”

“带着她给你绣的贴身锦囊,还有这对耳坠?”

“嗯,我在龙虎山潜心修道,日日祈福,偶尔有亲友的信件来,信里说她的夫君很得大学士王文的赏识,一路升迁,还纳了几房小妾,她不争也不妒,没事就回娘家长住,总喜欢一个人坐在阁楼上,望着我家旧宅静静的发呆。”

“她在想你呢。那你现在从龙虎山回到了京城,去看过她吗?”

“我回来时,她已经去世了。”

“啊?”青萝一惊。

“太上皇复辟后,斩杀了少保于谦和大学士王文,她的夫君也受到了牵连,好在我家又得了势,给求了情,总算没让他们被流放,但是也贬官到外地去了,她就是在路上病逝的。”

他转回身来,望向刚才那株被青萝摘下果子的梅树。

“我在这儿没法给她立牌位,就把珍珠耳坠装进香囊里,挂在树梢上,让它吸收天地灵气,享受钦安殿的烟火,就当是日日祭拜她了。”

“原来我刚才摘果的时候,无意把这香囊碰了下来。”

青萝恍然,然后低头轻轻把那锦囊上的尘土拍掉,又仔细吹了几下,才双手捧着呈到他面前。

“真对不住。”

“不打紧。”

久埋的情感以始料未及的方式倾诉出来,他竟觉缓解许多,轻轻接过锦囊,目光落在上面的鸳鸯图案上,久久不语。

青萝见状,心生不忍,温声安慰:“她到死都会庆幸,在年少时遇见过你,因为你给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即使你们分开,你也没有打碎它。这令她的余生都可以拿来回味,用来度过那些难捱的时光。”

他缓缓抬首,怔怔望向她。

“真的!”青萝一脸认真, “我的好姐妹就是,她到现在都念着她的竹马小哥哥呢,只盼他能活得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强。你的那位棠棠肯定也是,听说你家又好了,心里准为你开心呢。”

“嗯。”他点点头,“多谢。”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倒有些不打不相识的意味。

她环顾起四周,提议道:“这样,挂在树梢容易掉,不如找个最高的树,我给你缠上去。”

“你缠上去?”他惊讶。

青萝已然出了亭子,来到最高的那棵树前,向他招手。

“就这个吧。”

他迈步下亭,不等走到树前,青萝已手脚并用,猴子一般攀了上去,看得他是目瞪口呆:

“够野的呀。”

“扔上来!”她又招手。

他挥手扔出,她伸手接住,两人间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挂在梢头的月儿流泻着银色光芒,照亮了那在树丛间忙活的小小身影,只听叶子窸窸窣窣响了会儿,她探出小脑袋笑道:

“好啦,我缠得死死的,绕了好几圈,铁定掉不了!”

“嗯,你怎么下——”

咚——

来字还未出口,人影已落于地面,一个不稳,身子向前趔趄了几步。

“小心!”

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拉,却已是不及。

好在她晃了几晃,终是稳住了身形,站定在那里。

他松了口气,摇摇头道:“真是跟我姐一个德行。”

“咦?”

她弯下身,双手往树根那里抄去,再直起身面向他时,掌心里已捧着一只染满鲜血奄奄一息的小鸟。

“它应该是被野猫咬了,你那儿有伤药吗?”

他看了眼鸟儿的伤势,摊开左手掌心:

“给我吧。”

她以为他是要医治它,想也没想就小心放到他掌心中,只见他右手轻轻抚上小鸟的脑袋,温声道:

“不要怕,不要怕。”

咔嚓——

小鸟的脑袋被拧断。

青萝瞪圆了眼珠子,难以置信地愣在当地。

他蹲下身,随手捡了根树杈,在地上刨了个小坑出来,轻轻把小鸟的尸体放了进去,往里面埋土时,青萝终于回过神来,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像只炸毛的小狮子,气冲冲地质问:

“我是让你救它的,你干嘛要杀它?你又凭什么杀它?”

他不紧不慢地从地上起身,淡定的拍拍身上尘土。

“它伤成那样,活不成了,与其活着受罪,还不如死了解脱。”

“你连试都没试,凭什么给它判死刑?就算你不想试,你可以说一声,我来试嘛,你凭什么自以为是的做主?”

“何必非要徒劳无功一场?”他不以为然,“世上万物,皆有其命数。就像我的哥哥们,就像她,还有那些枉死的战士、冤杀的大臣,冥冥中早已天定。从前我也耿耿于怀,后来释怀了,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少跟我掉书袋!”

青萝完全不吃这一套,板着一张俏脸,双手掐着小腰,继续凶他:

“我只知道,不管你长得有多俊,都不能随便决定别人的生死!哪怕是一只小鸟,一只没人要的、奄奄一息的小鸟,也不行!”

她凶着凶着,想起曾经被遗弃在箱子里的自己,埋在地底下的自己,顿时委屈的掉下泪珠,一颗一颗顺着脸庞滑落。

“万一小鸟自己想活呢?”

他不懂她为何忽然哭泣,很是茫然。

“你认命,不见得别人也认命!”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抬袖一抹眼泪,蹲下身,拿起树杈埋起那只小鸟,一边埋,一边道:

“小鸟呀小鸟,你这辈子运气不好,碰上了人面兽心的家伙,下辈子,你认准了他,记得啄花他的脸,免得出来迷惑人!”

任他长相有多出挑,先前的故事有多动人,经过这一出,光环已然全部碎掉,此时的她,对他只有怨憎!

许是方才聊天的感觉不错,不忍看她难过至此,他不再试图说服她,换了个方式,循循善诱起来:

“我其实是送它成仙去了。”

“嗯?”她瞟过来。

看来她吃这一套,他便继续道:“它原是兜率宫的一只仙鸟,因为不小心打翻了太上老君的紫金红葫芦,洒出了九转金丹,所以罚它下界。昨夜太上老君给我托梦,说它大限将至,让我助它飞升,我这才亲自送它一程。”

她听了之后,一双柳叶眉蹙成八字,那表情既不是相信,也不是质疑,最后化为一团浓浓的嫌弃:

“你方才讲了这么多句,一个钩子都没有呀。”

“钩子?”他懵住。

“你给人讲故事,不留钩子,怎么吸引人家继续听呀?”

她埋好了小鸟,跺实了地面,抱住双臂,向他摆出一副前辈的姿态:

“你这故事讲的实在太烂了,一点起伏都没有,想要抓住听众的心,就得学会下钩子,在合适的契口留个悬念,引人家来问,然后你就可以答,继续埋新的钩子——”

她讲着讲着,忽然意识到面前的人,是杀鸟的凶手!

“啊呸呸!”她停下,又凶巴巴的瞪他,“人面兽心,空有其表,我多余传授你!”

“得,得,敢情是碰上你老本行了。”他瞄了眼夜空,“不如换一个。”

“又想玩什么把戏?”她狐疑。

“我说我是钦安殿的老大,你不是不信么?那就让你见识见识。”

他微微一笑,掐指算了一下,道: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万安宫会失火。”

“万安宫?”

青萝愕然,缓缓望向万安宫的方向,声音猛地高了两分:

“那不是周贵妃的寝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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