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从龙虎山说起。
自第一代天师张道陵在这里修道大成,龙虎山便成了正一道天师派祖庭,在民间逐渐形成深远的影响力。
到了唐朝,更是因为皇帝崇尚道教,得到皇权扶植,确立了皇宗地位。以后不论如何改朝换代,都会获得当权者的尊崇。甚至,元世祖入主中原、明太祖称帝,都曾派遣使臣请发上天文书,授以“天运有归”符命,以此显示自己君权神授,皇位正当。
正统年间,朱祁镇就曾召见第四十五代天师张懋丞,赐宴款待。
那年,周贵妃圣眷正浓,朱祁镇赐京师宅邸一座,让她全家从昌平老家搬来,还任她父亲为锦衣卫百户,特许他们一家进宫团聚。
其中,就有她的弟弟周辰安。
进宫之时,恰逢张懋丞从乾清宫出来,一眼瞧见了他,开口叫住,对着他打量了一番,笑道:
“瞧你道缘深厚,贫道收你为徒,渡你一程,如何呀?”
那时周辰安年纪还小,摇摇头道: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立不世之功,做什么道士?”
张懋丞也不着恼,捋着胡须哈哈一笑:
“机缘未到,多言徒劳,待机缘到了,你自会来找。”
原本后妃亲人进宫这种小事,朱祁镇是不必出场的,但听说此事后,特意去了周贵妃宫里,瞧一瞧这位被天师相中的小少年。
见周辰安一表人材谈吐不俗,朱祁镇心中甚是喜欢,常常召他进宫,还笑言盼着他长大,做自己的贤臣。
那时的周家深得圣心,周辰安那两个年长的哥哥,也都入了军营,想跟他家攀亲的比比皆是。
直到土木堡之变,朱祁镇被俘,两位哥哥死在战场,新帝登基,周家由盛转衰。再后来朱见深被废太子之位,周家更是惨遭连累,周父丢掉官职一病不起,周辰安仕途无望,亲事被退宅邸卖掉,在周父入土为安后,他看破红尘,去往龙虎山拜师学艺。
这次朱祁镇复辟没多久,便收到了龙虎山张天师的来信,信中说正月十六早上,他见天际有一团青气,如楼阙一样,没多久变成紫色,逆风向北而去,便知朱祁镇复辟成功,特寄来符令。
当年张懋丞离开时,曾给朱祁镇留下几句谶言:
缺一不成也占先,六龙亲御到胡边。
天心复见人心顺,相克相生马不前。
那时的朱祁镇对于龙虎山只有表面上的尊敬,对于张懋丞的种种劝诫并不在意,如今再回看,方发觉这四句谶言成真:第一句的缺一不成也占先,实为缺一不成也,意思是“也”字去掉一,那就是“乜先”,正应了土木堡之变的瓦剌首领乜先的名字。而朱祁镇正好是大明第六位皇帝,土木堡被俘,应了第二句的六龙亲御到胡边,恰恰朱祁钰又是马年继位,朱祁镇夺门复辟,也应了最后一句相生相克马不前。
于是朱祁镇便顺着谶言的第三句,改元天顺,又派遣使者前往龙虎山,力邀张懋丞出山。
彼时周贵妃也已知晓自己的亲弟弟入了龙虎山,对于这个老周家仅剩的独苗,她哪肯就让他从此住在深山老林闭门不出?央着朱祁镇带了口信过去,要他务必回京。
适值张懋丞年迈,不宜奔波,就让这位爱徒代替自己,来面见皇帝。
故人相见,感慨非常。
人生同样的大起大落,令朱祁镇对他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对其欣赏之意更胜从前,直言要赐他官职,留在京城,做自己的左膀右臂。
但此时的周辰安已非当年的周辰安,他无心功名,只一心避世,便婉拒了皇帝。
后来他去拜别周贵妃,据闻周贵妃一把鼻涕一把泪,历数从小对他的照顾,又倾诉自己在宫中的不易,终是说动了他,愿意留在宫中,掌管钦安殿,替朱祁镇修道祈福。
最后,艾望远道:“这不,才掌管没多久,就预言了一个祥瑞,万岁龙颜大悦,对他更加倚重了。”
绿竹道:“想不到周贵妃那般鲁莽轻率的性子,竟有这样一位颖悟绝伦的弟弟,真是怪哉。”
青萝点点头:“他们性格的确不像,但长得倒挺像。”
那英气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可不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么?
“得此帮手,太子之位,已入沂王囊中,旁人是再抢不走了。”绿竹下了结论。
艾望远却面露疑惑:“大家原也这么猜测,可是从昨晚到现在,也不见圣上旨意。而且听说,还要让沂王和秀王一起探望生病的太后,可见万岁这主意,还没拿准呢。”
“那又如何?”绿竹轻声一笑,“周辰安必有后招,自会让万岁拿准主意。”
*****
万安宫。
“你说说你,好不容易弄出个祥瑞,也不趁机跟万岁多讲几句,把那祥瑞扯到太子之位上,赶紧让他立了沂王。这下好了,他高兴是高兴,却只字不提储君的事,还让秀王和沂王一起去看望太后,真是白折腾了!”
周贵妃嘟嘟囔囔数落着,一脸恨铁不成钢。
可她的亲弟弟,龙虎山张天师的亲传弟子,钦安殿的堂堂知院,一双脚正悠闲地跷在彩漆绣墩上,整个身子懒散散的躺在太师椅里,双臂枕在脑袋下面,仰面朝上,闭着眼睛养神,只当听不见。
实在被叨叨的烦了,伸手拿起旁边方桌上的羽扇,直接盖在脸上,彻底与她隔绝开来。
“嘿,跟你说话呢!”
周贵妃气急,一把扯掉盖在他脸上的羽扇,捏着扇柄就往他身上拍。
“兔崽子,你是耳朵聋啦还是嘴巴哑啦?”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怎就不懂这个道理呢?”
他再也躲她不过,无奈坐起了身,轻轻揉起眉心,耐着性子解释:
“我是沂王的亲舅舅,我去跟万岁说,他应立沂王为太子,你是怕所有人都瞧不见这私心吗?我只有避嫌,对这事不发一言,万岁才会对我放下戒心,觉得我为人磊落,便是有点什么心思,也不过是出于自保,对于权位并无贪念。日后若遇到紧急关头,我的话在他那里才有份量,能起到关键作用。”
“哦,这样啊。”周贵妃收了羽扇,“难怪你只提沂王大祥,不提其他。话虽如此,可你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等淑妃那边哄好了万岁,他又向着秀王了,这太子之位岂不就顺着指缝溜走了?”
“稍安勿躁。”周辰安自她手中拿过羽扇,“我虽不说,自有人跟他说。”
“谁?”她忙问。
他羽扇轻摇,眉梢一挑:“把沂王叫过来。”
*****
朱见深乖乖地站在那里,仰起一张小脸,好奇的望向自己的亲舅舅。
这个最近才冒出来的亲舅舅。
他与爹娘不同,对自己总是和颜悦色亲切有加,现在,他微微俯下身,眼尾挂着温和的笑意,温声问道:
“你和秀王一起去看望太后,如果她问起功课,问起太子的担当,你该如何回答?”
“嗯......”
他正思索着,周贵妃忍不住插话:
“记不住就赶紧复习功课,好好背一背未来储君肩负的责任,一定要背熟了,舌头在太后跟前可千万别打结。”
“是、是。”朱见深舌头已经打结。
周辰安皱眉:“他背得再熟又如何,那舌头能有秀王流利?他说的过秀王吗?”
“那、那依你之计,该怎么办?”周贵妃问。
周辰安和蔼地望向朱见深,微笑道:
“不必回答。”
“嗯。”
朱见深才松了口气,忽听自己亲娘的声音提高了八分,抗议道:
“不回答?那岂不是全让秀王表现了去?白白拱手送给他嘛,这怎么能行?”
小娃娃彻底懵了,望望亲娘,再看看舅舅,不知该听谁的好。
周辰安蹭地起身,把座位让了出来,向自己亲姐示意:“来,你教他吧。”
“我?”周贵妃也懵了,“我要能教,那要你做什么啊?”
“我才干不够,每说一句话就得遭一声质疑,教什么教?还是回去歇着省心。”
周辰安说着便要向外走去。
“别别。”周贵妃连忙拽住他,告饶道:“好,好,姐姐不插话了,你来教。”
傲娇的小道士白了她一眼,轻哼一声,这才又回到座位上。
周贵妃又向儿子嘱咐:“听舅舅的,舅舅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嗯。”
朱见深乖乖点头,眨巴着眼望向舅舅。
“你只需记住一件事。”周辰安轻摇羽扇,“太后是你的亲奶奶,你最喜欢最依赖的贞儿姐姐,就是她派到你身边保护你的。可以说,她比你亲娘都亲——”
听到这里,周贵妃眉间立马皱起,心中老大不满,但又怕气走了他,终是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忍了下去。
“你被关沂王府,虽然你的奶奶见不着你的面,但她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你,打听着你的消息。如果没有她暗中相护,你这条小命怕是早就没了,这恩情是谁都比不了的,明白吗?”
朱见深听得鼻子发酸眼睛发红,点了点头:
“明白。”
“好孩子。”
周辰安摸摸他的小脑袋,笑容意味深长:
“所以呀,太子之位也好,功课也罢,都不重要,你奶奶的病快点好起来,对你来说,才最重要,记住了吗?”
朱见深看着舅舅,郑重的点头。
次日,朱见深与朱见澍一起看望孙太后,孙太后果然问起二人功课,朱见澍出口成章,再问对于储君的看法,朱见澍更是滔滔不绝对答如流,而朱见深却全程低着头,沉默不语,不管问他什么,都不回答。
引得一旁的朱祁镇对他愈发不满,孙太后亦是哀其不争,轻声叹气,说道:
“这个样子将来怎么做的成皇帝?”
朱见深却红着眼圈答:“孙、孙儿、不想、做皇帝。”
朱祁镇和孙太后听闻,皆是一愣。
孙太后又问:“连皇帝都不要做,那你想要什么?”
此时,朱见深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孙太后的手臂,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孙儿、只、只想要奶奶的病好起来。”
他哭得情真意切毫不作伪,孙太后瞬时红了眼圈,感动非常,抬首望向朱祁镇,两人皆是眼神复杂,相顾无言。
经此一事,孙太后内心天秤彻底偏向沂王。
秀王再好,终归不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淑妃也不会多念自己的好,沂王却不一样,他真心实意的敬爱自己奶奶,将来若他即位,定会善待孙家,往后在这宫里,周贵妃也绝不会怠慢她这个婆母。
当天下午,孙太后拉着自己的皇帝儿子谈了好久,动之以情晓之以义,说沂王当初被废落下口吃的毛病,皆是为国受难,如不复立,难以正人心。而且先前万安宫的祥瑞,已可证明沂王乃天命所归,难不成皇帝要逆天而行?
在母亲的施压下,朱祁镇终于妥协,颁布了新的旨意:立沂王为太子。
万安宫一片欢腾,周贵妃扬眉吐气,难得的抱住自己儿子亲了又亲:
“好孩子,真给娘争气,如果能改改口吃的毛病就更好了,这样的话——”
周辰安啧了一声,打断了她:“你别逼他太紧。口吃又怎么了?老百姓又不在意这个,前秦苻坚是独眼龙,仁宗皇帝腿脚不利索,耽误他们当好皇帝了么?”
“嗯。”朱见深笑着点头,“青、青萝也是、这么说。”
周辰安微微一怔:“元青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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