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竹,他主动问我好吃吗,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嗯。”
“哈哈,我也有人喜欢呀!就像你的小哥哥对你一样,是对人的喜欢,不是对摆件的喜欢哦。”
女孩迎着明媚的春光,双手捧着脸颊轻轻倚在窗台上,只是不知怎地,心里竟有股酸涩涌出。可她又觉这样的情境不该难过,便按下那股酸涩,弯起一双笑眼,自晶莹剔透的眸子里漫出欢喜,呲着一口小白牙:
“真好呀。”
绿竹在旁瞧着,唇角也微微翘起,忽地眼神一动:
“如果能嫁给一个侍卫,倒不失为出宫的好法子。”
“能嫁吗?”
青萝的眼眸愈发亮了,立马坐到她身前,一连串地问:
“怎么嫁?是找皇后娘娘指婚吗?可是皇后娘娘被撤权了,难不成要找万岁?唉,万岁那里不好说呀。”
绿竹思量片刻,道:“万岁是个重名声的,假如高春风能立个功劳,在万岁提出赏赐时,开口讨你为妻,他就不好回绝了。”
“嗯,听起来是个稳妥的法子,高春风在乾清宫当差,离万岁那么近,准能找到立功的机会。”
青萝心里逐渐有了谱儿,一把揽住绿竹的肩膀,笑道:
“等他立了功,让他把咱俩全讨了去,这样的话,咱们又可以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了。”
“傻瓜。”绿竹轻点她的额头,“哪有主动把自己喜欢的人共享出去的道理?”
青萝不假思索道:“活命要紧嘛,哪还顾得了这些?再说你是我姐妹,我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跟你分的?”
绿竹摇头轻叹:“他不是皇帝,你也不是臣子。既然动了真情,拿他当夫君,就趁早打消了二女共事一夫的心思,便是再好的姐妹,也会生出醋意,时间一长,这两人间的嫌隙就越来越重了。”
“哦。”青萝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再者,要真在万岁那儿带上我,怕是会弄巧成拙,连你的事也给黄了,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那你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绿竹抬眸看了眼渐暗的天色,“今日是少保六十冥寿,先不和你说了,我得去备点东西。”
子时。
当大家在睡梦中时,绿竹提着包袱来到炼化塔下。
徐云中已在等候,两人如往常那般,拿出一叠纸折子,上面写着少保千古,然后点燃,一叠叠往里放。
通红的火光烧得正盛,前院忽然传来推门声。
“有人。”
绿竹和徐云中对了眼神,两人连忙起身,快步躲到塔后。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涌进,灯笼的亮光四下照耀,一下下地晃在他们前边的墙壁上。
两人屏着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听一个宫女道:
“娘娘,这纸钱还没烧完。”
“人还没走,就在这儿,分头找吧。”
那人语气淡淡,一如既往的优雅从容。
宸妃!
绿竹认出了这个声音,眼看灯笼便要照到这边来,她踮起脚尖,在徐云中耳旁低声道:
“你在这儿,不要动。”
话音一落,她转身走出墙角,迎向那些明晃晃的灯笼,对着光芒中心的人福了一福:
“宸妃娘娘。”
宸妃缓步出了光圈,与她相对而立,微微耸了耸肩:
“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夜来,就是为了抓你的小辫子。”
绿竹没有料到她如此直接,不由得一怔。
宸妃俯下身子,从纸钱堆里捡起那个少保千古的纸折子。
“深更半夜,没烧完的纸钱,少保千古,你又在这儿,已经够了。”
“娘娘不能放过我吗?”绿竹问。
“你问的不对。”她轻笑着摇头,“你应该问,贵妃娘娘肯不肯放过你?”
“可是贵妃娘娘不在这儿,你在这儿,只要你不说,她哪里能知道?”
“关键不在于她知不知道。”
宸妃目中划过一丝无奈,长长一叹,道:
“抓你的小辫,是贵妃娘娘派给我的差事,只要我抓不到,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不了。你明白的,大明朝的将来,掌握在贵妃手上。我也是为了孩子,望你体谅。”
绿竹沉默。
宸妃又是一叹,语重心长:
“唉,原以为你也是个耳聪目明的,谁知被盯上了都不知道,还在这当口出来祭祀少保,就认个栽吧。其实这事也不难,万岁明摆着想要你,大不了我替你去传个话服个软,有他庇护,贵妃哪敢动你?如此一来,我能过关,你也能过关,咱们还能在一处做个姐妹。”
扑通——
绿竹双膝跪地,抬起一双朦胧泪眼,恳声道:
“娘娘,您也是饱读诗书之人,绿竹有些话,这后宫里的娘娘们,多数是听不进去的,也就能和您说上几句。”
宸妃闻言,向左右吩咐:“都退下。”
“是。”
一众宫人留下灯笼,默默退到前院,只留她们二人在那里。
宸妃温声道:“你说吧。”
“有道是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少保当初保下了全京师百姓的性命,其中有我,也有你,看在这救命之恩的份上,您高抬贵手,好不好?”
谁料宸妃听了,又是轻笑着摇摇头:
“你呀,还是认死理,跟以前的我一样,这不就栽了跟头么?真以为讲讲仁义道德,就能解决一切?”
绿竹僵在那里,一脸难以置信:
“难道你的眼里,也只有后宫争斗,对这样一个国士,一样的不在乎,没有半分感恩之心吗?”
“傻姑娘。”
宸妃微微俯下身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平静的语气中透着淡淡的凉意:
“感恩与否,在乎与否,全在万岁。万岁说他是功臣,他就是功臣,万岁说他是罪人,那他就是罪人。至于我们,不过是依附在大树上的枝叶,只要它迎风一抖,就只有落地枯萎的份。你觉得——我们有资格去感恩、去在乎吗?”
“依你所言,所有的仁义道德就该抛在一边,做一具无情的行尸走肉,麻木不仁吗?”
“世道就是这么残酷。对于高高在上,掌握生杀大权的人来说,仁义道德只是他们制定的规则,好用来约束世人,让世人按照他们的规则乖乖地活。可他们自己呢,却游荡在这规则之外,无法无天,随心所欲。不信你看,那些为了权力杀兄弑父的帝王,哪一个受到律条的处罚了?既是如此,又何必对仁义道德那么执着呢?不过是个说辞罢了,到了君主面前,哪用得着它?反正不论是和风细雨的奖赏,还是雷霆万钧的处罚,到最后,都得说一句:谢主隆恩。”
绿竹被狠狠冲击着,怔在当场,消化着她的话,良久,才道:
“那些人就白死了吗?”
“不服,对不对?想为他们喊冤,想为他们报仇,对不对?我能体谅你的心情,可是你再不服也没用,得有这个资格才行呀。”
“资格......”她垂下眼帘,喃喃地念。
“想拥有这个资格,只有两条路。”宸妃直起身来。
“哪两条路?”她立即抬头。
宸妃袅娜而立,眉目淡淡,清冷的月光为她披上一层朦胧光晕,整个人如梦似幻,真假难辨,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
“要么你是制定规则的人,要么你是依附规则的人。武则天,多少年才出一个呀,天时、地利、人和,但少一样,她都称不了帝。大明朝防外戚防女人,我是看明白啦,这武则天是做不了的,就只能依附规则而活了。你瞧,我不就向贵妃低头了么?”
绿竹缓缓闭上眼睛,泪珠如雨落下。
“我懂了。”
*****
绿竹一晚未归。
青萝等不到她,半夜去炼化塔寻了一圈,却找不见她半分人影,回去之后睡得也不踏实,就这么惴惴不安的等了一夜,天一亮就到尚寝局的大门口守着,卯时将过,接近辰时那会儿,终于看到她的身影。
寂静空旷的宫道上,她失魂落魄的走来。
“发生什么事了?”青萝立马上前扶住她。
她也不答话,双目虚空,回到屋里一头倒在床上,整张脸埋进枕头里,轻声道:
“我想睡会儿。”
“好。”
青萝不再多问,给她盖上被子,轻轻掩上房门,转过身来时,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钦安殿那边,则是另一番景象。
周贵妃喜不自胜:“可算抓到叶绿竹的小辫子了!”
“这么快?”周辰安意外,“我倒小看了你。”
“是宸妃得力,她昨夜私自祭拜于少保,被捉了个现形。”
周辰安皱眉:“这算什么小辫子?”
“在你那儿不算,在万岁那儿算,反正她已臣服于我,愿意为我所用。”
“祭拜恩人,天经地义。抓这种小辫子,实在难服人心,我是怕——”
“这个你就别多想了。”周贵妃不耐烦地打断,“她外婆那边如何了?什么时候给她放消息?”
“都交代好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神色怏怏,转身进了大殿。
“这种缺德事,有损修行,我就不出面了。”
黄昏,绿竹才从床上昏昏沉沉的坐起,一直守在门外的青萝赶紧捧了汤碗进去。
“给你留的汤,喝一点吧。”
“嗯。”
绿竹接过,低首一口口喝的时候,灵香急急忙忙奔了进来:
“叶司苑,有个酒醋面局的掌司,先前依万岁旨意,负责定期给你外婆送些酒醋面豆等物,刚才专门过来,要我给你传句话。”
“什么话?”绿竹神色一紧。
“他说你外婆忽然得了急病,宫外头的大夫医术不行,看了半天,也没瞧出个什么,老人家到现在还昏迷着,嘴里一直念叨你的名字呢。”
啪——
手中的汤碗摔碎在地。
绿竹着急麻慌地下床,也来不及梳洗,火急火燎赶到了万安宫,跪到周贵妃面前,哀求道:
“求贵妃娘娘开恩,派个宫里的医官,给奴婢外婆看看病吧。”
周贵妃抚额,无奈叹气:
“不是我不愿帮你,奈何你不是万岁的妃子,只是一个小小女官,若准了你,不合规矩呀。你想啊,要是开了这个口子,以后但有哪个女官的家人病了,都来求我,这医官哪能派得过来呀?六局一司,我又该如何管理呢?”
绿竹面如死灰。
周贵妃想想,觉得面上实在过不去,又道:
“这样,我贴补你些银钱,想来重金之下,总能找到名医。”
“不必了,多谢娘娘。”
绿竹恍恍惚惚起身,恍恍惚惚走出万安宫,一踏出宫门口,候在那里的青萝便上前询问:
“怎么样?她准你没有?”
“你回尚寝局吧。”
“那你呢?”
“我去乾清宫。”
望着她恍恍惚惚离去的背影,青萝一颗心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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