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五年,四月,新安始新县。白墙青瓦,小雨霡霂。
作为郡治,始新人流密集,从酒楼窗棂子向下看,油纸伞伞面的梅兰竹菊好似流水一样游动。若凝目再看,却可以看见水下身披蓑衣的贩夫,褴褛赤足的乞儿。跑堂的偶尔一瞥窗外的风景,总不会对这雾蒙蒙细雨下的众生百态上心。
酒楼里,账房先生程确在柜台前的掌柜后面,佝着腰拨算盘,“嗒嗒”“嗒嗒”“噼里啪啦”,不远处醉了的老叟狂哭不止。
掌柜翻着上个月账簿,眼睛看得酸了,抬头看一眼堂前,调侃说:“程家的,我记得你家老大挺俊的,可有中意的姑娘了?”他看的是哭叟后面,窗户旁边,转头看雨的少年郎。那人一身青衣,扶着腮帮子,臂肘搭在桌子上,侧脸向着堂内,两只瑞凤眼凝着淅零淅留的雨滴子,一眼望过去俊俏得很,令他也想起自己年少时打马红袖招的样子。程确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哪个姑娘看得上他?我贴一匹马打发那小子连夜去。”
这却是不诚实了,但掌柜的也只是疲乏之余随口一问。
回头来把账本上第三行的名字指给程确看:“怎么只记了程明的名字,他一个人过来喝了三壶毛尖茶?”程确直起身看了一眼日期,回忆了一下,慢悠悠地道:“是了,是了,那一日他就坐在大堂,先要了一壶毛尖,似是在等人,后来不知为什么又点了两壶,许是那人不来了,泄愤呢。”掌柜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把账本卷了一甩,将程确垒得整整齐齐的账本打散了,本子坠地的声音闷闷的,在嘈杂的酒楼里一点儿也不惹人注意,程确眉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弯了弯腰。
掌柜面孔阴晴不定的站了一会儿,慢慢平复下来,说:“你去喊一下跑堂的老张,让他到后面来找我。”说完开了柜台后的门,大踏步走了。程确慢慢直起身,啐了一口痰。
程明是程确的邻居,两户人家都在柳下街,平时守望相助,关系很好。当日程明在主人刘武子家受了气,怕回家没忍住对自家婆娘发脾气,又想起此前程确跟他说无聊可以在酒楼里坐会儿,点一杯茶就能坐挺长时间。程明就在酒楼里坐着喝茶。毛尖茶因为产自新安,要比这楼里最次的清酒便宜,平时只是作吃饭前开胃漱口用的。
现在被人当成玩意儿点了不说,还平白占了一下午的位置,掌柜知道程确、程明两家人的关系,看程确的脸也来了火。
程确也看掌柜来火,斤斤计较、阴晴不定、月钱还给得越来越低,他不走都算是给人脸了,这家伙还蹬鼻子上脸。
他怒气冲冲地走到窗棂子前那一桌,一拍桌子,花生米都小幅度的跳了跳,程冰持一个激灵,小脑袋瓜子里什么悲春伤秋、悲欢离合都震散了,没好气地回过头,抱臂往后仰了仰:“拍碎了还是您赔钱,何必呢。我回去行了吧。”
程确年轻时读过两本书,很向往书里“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的意境,养女儿也仿着这个来,平日把小女儿程冰持拘在院子里,轻易不出来。实在被缠得受不了了,让她作个少年郎的样子放在眼皮子底下透透气,两个时辰就要赶她走。程冰持今年才十五岁,生得体量瘦长、骨骼俊俏,不刻意盯着看也看不出什么七七八八。程确压低了声音说:“你现在就回去,让你大母拿一壶竹叶青给你明叔,嘱咐他赶紧送过来,不然下次就进不来千里香了。动作利落点。”
程冰持拿起桌子上的斗笠盖在头上,点了下头就走了。新安是个很重人情世故的地方,在这里送酒送奴婢都是常见的现象。程冰持用不着问为什么,左不过求人办事,至于办什么事,程确想做的事情就是糊口。
照着和大母说了,又被大母斥责了一句:“小女娘穿的是什么,快去把这身衣服换了!”
要按月前、年前,程冰持此时已经低下了头,轻轻柔柔地应了一声“好”。今天,不知是今日看了太多一身锦绣,丁香一样的娘子生了些狂气,还是看了太多面黄肌瘦的贩夫走卒生了些野蛮,总之,她只是直直的盯着灰青色袍服的老妪,说:“您动作快点,爹还等着您救急呢,您再慢点,他就要被赶走啦。”程老太瞪了一下孙女,也知道这事不是让程明送酒买个入场的事情,但孙女大咧咧说出来了,平白丢脸。又想儿子这份糊口的生计要紧,说了一句:“回屋子里绣花去,回头我要看的。”
绣花、还是绣花,她想起在成衣坊当绣娘的母亲,心里头烦闷极了。
下午,雨更大了,雨滴子打在窗户上,似是要击穿油纸一样。
厚厚的床幔里,程冰持跪在床上,佝腰,比照两指的距离画着河长,枕头上那本水经正翻到了《卷二十六扬水》一页,枕头下的床铺上,一页接着一页的纸却已经拼凑出大业河流的一半以上了。
她只是皱着眉,喃喃:“从昆仑发源吗,还是从蒲昌海,蒲昌海地方产盐,每年不少商人去那个地方,要是在蒲昌海发源,早就因为取水的干涸了,怎么可能流这样长。昆仑在哪?”往回一仰,余光看见极北方自己随手勾勒的群山,墨迹潦草,不得章法,她于是想起程确书房内悬挂的那一张发黄的占了半面墙的舆地图,道里高下、方邪曲直,莫不精巧。而在那张地图的北方盘踞着的一个庞然大物,在线条上却略显稀疏,那是鲜卑。昆仑在鲜卑,而不在大业,纵心向往之,又何以达之?
春雨贵如油,前两日程确请邮人捎了一封信给在邻县海宁读书的长子程献卿,让他向老师请假回家来插秧。大业税法灵活,可以银充役,不过仅限二十五以下丁男与五十五岁以上的人。恰巧程献卿今年二十一,程确去岁已经出了代役钱,又因为千里香忙,向郡守刘武子出了一笔钱,自己也用银两代替了谷粮。今年程确已经打算种好自己那五亩田,至于分给长子的三亩田,可以先荒着。但小雨下了近半月,他到底没忍住,想着一齐种上春稻,说不准收成不少,而且郡守家年前还在查田,查的荒田多是兼并了,他还指着田养老、给儿子娶妻。
这日程献卿回信了,傍晚的时候,程王氏面带喜色的把信带了回来。程确也高兴,大手一挥,说:“你先别拆,待用饭时,读给阿持和母亲听。”
用饭时,程冰持掐着筷子捯饬白米粒,听母亲用一把柔和纤细的嗓子说兄长的流水账,程王氏出身商贾,从乐坊大家学过一两日,声音是很悦耳的,只是捱不住书信的内容十分寡淡。
程冰持昏昏欲睡,将睡着了,忽然听到母亲说起:“我已走到歙县,改乘船只,近来新安郡春雨连绵,江水涨起,商家颇多,价格也都很便宜,且此前只听闻先人有「渺沧海之一粟」之感,今乘一叶扁舟过江,也是献卿之幸。途中听船家说河水也涨了,司州刺史已经打算开闸放水,不知父亲可有什么听闻,想来以往司州夏季泄洪,且都往兖州去,不抵扬州,应是无碍,只是其他地方或有异闻,不知父亲可有打听过?万望爹娘保重身体。另,请母亲转述大母,孙儿……”
兄长信中的河水,指的正是传说中源于昆仑,终抵渤海的大河。这条大河途径冀州、兖州、司州等地,也流入羌胡和鲜卑,其中一部分支流往西域长史府去,养活了无数的人。
程确捋了捋胡须,对大母评价这封信:“我儿文风闲逸,笔迹严正,极好、极好!大母送献卿往海宁程氏,实乃明智之举。”大母欣慰地点头,说:“海宁程氏是扬州大族,新安的中正曾将程氏的嫡长子评定为「中上」,并作状:亮拔不群。献卿若能与这位郎君交好,日后不愁官场无名。”大母眼中似有精光:“不知这位郎君年方几何…”
忽的,程王氏把白瓷碗挥到一旁,一只手举着信,一只手擦着眼泪:“献卿这一去海宁有一年了,终于回来了,不知可有瘦,我的儿啊。”
大母一句话卡在嗓门眼,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只是白了一眼儿子。程确对大母谄笑,拍了拍妻子的脊背,瞥了一眼旁边的程冰持,说:“莫要太激动了,阿持还在呢,叫小辈看了笑话。”
程冰持悻悻地低下头,咕哝着:“让阿兄给我带《地志》来着,怎么信中只字未提,莫不是忘了,不该啊。”
大母猛得一拍桌,冰持已经凭借□□记忆往后一仰,以防汤汁溅一脸。又听见大母怒斥:“你这小娘子,一方绣帕尚未完成,还指着兄长带话本子给你,我与你说,便是献卿带回来了,也必须经过我同意才会与你看。”
程冰持两手撑着桌沿,内心在掀桌和不掀之前反复横跳,终是笑了一声:“好呢。”
未成年不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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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斧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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