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斧冰(2)

用完了膳,程冰持拿了一把画着青绿重巘的油纸伞,陪大母去院子里散步,母亲去整理笸箩与针线,程确去了隔壁的明叔家。

陪老人家散步,关键在于会捧。大母问:“听过海宁程家吗?”

新安只有一户人家修了家谱,这一户人家族姓程。修谱的人是海宁程氏的老太爷程应元,太康十四年起家三品勋位,五品太史丞,大业元年乞骸骨时为门地二品,用二品勋位,扬州牧,录尚书事,使侍中。程王氏经常随班子去世家送绣品,见过的、听过的贵人不知凡几,得益于母亲的倾囊相授,还有兄长随时送来的“杂书”,程冰持对这些士族的事有一点了解。她还知道,程老太爷的爹也做过侍中,太康七年,鲜卑南下,宣帝欲奔南,侍中进言于白马郡南部侯王渡扒开大堤,使河水向东南流入利水,指望通过河水冲走南下的鲜卑人,结果是鲜卑人冲走了,但利水夺扬水入海,太康以来经年不发大水的扬州一连发了三次大水,死伤无数。

去岁,她在书上读到这个记载,后来再去看密密麻麻的水网,在生起向往的同时,她都会不自觉的产生恐惧。

雨珠打在脸上有些刺痛的感觉,程冰持把伞向老人家偏了偏,以免扫雨,说:“我听过太守家的二爷对程氏嫡长的褒美,此外,听明叔家的修徽姐姐说,太守家的女郎很看好这位郎君。那可是太守家的女娘子呀,我只能望其项背了。”

程老太步履稳健,两手交握,成竹在胸地道:“程明在族谱上比你爹远了一些,修徽长得也不如你清秀。”若此时阿母在她身边,一定不会让她听见这种话,冰持耷拉着眉头,老太絮絮叨叨的,继续说:“你父亲这些年走的路是偏了,行商坐贾有何出路,但在教导你兄长这件事上还不算糊涂。你今日绣了什么,回去后拿过来让我看看,不指望你绣工有你娘三分好,但给夫君做些香囊、穗子的技艺一定要有。大母小时候…”

大母出身海宁,姓骆,是海宁程氏的家生子,年长时得了程大夫人恩典销了卖身契,又因为程确老爹求娶,于是嫁与程确老爹了。后来,她总是以自己的出身为荣幸。

老人家围着院子绕了两圈,见雨歇了,月牙儿藏在云后悄悄挂上梢头,又嘱咐了她两句一定要把绣品送给长辈看看,便回屋去了。冰持站在羊肠小道上,一手拿着收好的伞,一手抹了下湿漉漉的右脸,大母提醒是提醒了,至于要不要拿去给她看,还不是看她有没有功夫。程家的教育是这样的,只要情绪到位了,万事都好说话。

冰持想了又想,出门往柳下街主道上走去。夜色朦胧,每家每户的红灯笼都亮了,时而有弱柳拂过灯罩,似是在无声的舞。她去的是程明的家。轻车熟路的开了门,拿起右侧小屋子门前的铜锁叩了三下,说:“修徽姐姐,是我,冰持。”

木门嘎吱一声开了,程修徽笑吟吟捧起她的一只手,作势要打:“你总是赶早或赶晚来见我,可是懒得记我上职的日子,才要占我休息的好时辰。坏姑娘。”其实修徽知道不是因为这个,因为白日里冰持的大母抓得紧,但凡在院子里见不到程冰持,下一次见到就是要动家法的,修徽幼时听过邻家动家法时小娘子压抑的哭声,后来虽然不怎么听了,但记忆却很深刻。

“修徽姐姐别——”冰持急急地收了手,眼却是弯弯的:“若阿兄回来见了我手上的红印,我就说坏脾气踏雪抓的——”踏雪是太守家女郎养的狸奴,修徽上职时会负责喂养它,偶尔下班了,踏雪会随她回来,这只狸奴有一对幽蓝的瞳孔,因而看起来冰清玉洁,冷若冰霜,实则的确脾气极差。修徽曾见过它挠太守家其他侍女,其中一人因此发了高热,后来就没了。但这位狸奴主子对修徽与冰持却是很亲近,大抵是因为她们交足了粮费。

修徽捏了捏她的脸,听了她口中“阿兄”二字,笑渐渐淡了下来:“数你会说话,你是来找你阿兄书信看的吧。”

大母不知,程献卿少年时就一张桃花笺、遥寄相思,现下只待讨到一个六品官,便抓一只大雁来程明家。因此除了一封家信往大母那边去,应是有另一封来修徽这里。

冰持见情况不太对,转身关了门,牵着修徽的手,问:“发生了什么?”

八仙桌上,黄铜灯盏上堆出一小座鲜红的烛泪山了,窗户大开着,风掀起了油绿床帐。程修徽面容凄苦地坐在椅子上,冰持从后看信:“厘哥今次回始新,一是避开程公子诘难,二是求见太守。汪中正是否评了「灼然二品」,为何只有品而无状文,是否询问过刘太守的意见。刘太守从来刚正不阿,明辨事理,他若开口,事情便是定了。现在消息只是在海宁传开了,我这两日在刘府,也未听得什么风声,想来还没有传到,这是好事。”说着,她竟有些颤抖起来,看不下去那一字一句间的彷徨,握着信的素手抻远了,搭在了桌上,别过头去不看:“我们这种不入流的人家,从来碰不着中正三品,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公理。我只怕就是定下了,厘哥与海宁的那位郎君也是交恶了。”

程厘,字献卿。

程献卿在信中写了一件事:三月下旬,司徒府批复了上一年各地中正汇总的丁男的品状,其中灼然二品除了朝中几位权贵的公子,新进了五位。其中一位有品无状,被驳回了,要重新定状文,正是始新县柳下街,程献卿。这消息一经到海宁,海宁便没了献卿的立锥之地:有人说他好姿容,献媚于中正;有人说他窃文章,盗得二品。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汪中正上报之前未核实,误填了一个名字,但是人人都只能看见,海宁的程文宇只定了中正四品,未授官,状文是:絜身劳谦。其侍读程献卿,定了中正二品。

恐怕只有一个词语可以表达程文宇的情绪了:奇耻大辱!

程冰持抿了抿唇,她重复了一句:“灼然二品?”她有一些很荒诞不经的念头,比如,这个品级似乎也很合理,她问:“姐姐回了信吗?”

修徽摇头,有些懊丧:“怎么回呀,我对这事一点头绪也没有,我知道我该去拜见刘大娘子,向太守申明情况,只是我是以何种身份去呢?献卿又在信中说了,此时由他一人承担,不累及父母小妹,我又不能与叔叔婶婶说。只是写一些体己话,似是无用;想写一些有用的,却无处着笔。”

程冰持答:“您先写一些话安抚阿兄,阿兄此举很对,刘太守出身刘氏,不论海宁一方如何催逼,都是立足于士世家,以为我们寒门辱没了他们;然刘太守从来选贤举能,不论门第,凡是有用的,都不吝收入彀中,您可以请阿兄再回程的路上想一想,刘太守最近想要什么?请阿兄不要着急赶路,这种丢了世家脸面的事,乡野间是传不开的,阿爹,母亲与我都很好,希望他也平平安安。”

她少说了一段话,关于刘太守、刘武子心中所想。

她以为刘武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从刘武子搭上另一条线。

刘武子是今上堂兄子,排行第四,与今上也算的上是叔侄关系,不过已经很远了。今天下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士族,皇帝的威信并不如大族高,因此投帖于世家者如过江之鲫,拜伏于刘氏者,一百人中大抵也能有七八位,多是后来杳无音讯的。

但修徽许是忘了,她曾听刘大姑娘抱怨刘武子,总是指着女儿说无所事事,只因为她不像其母一样四方行医。程冰持从来没有听过刘夫人的事迹,后来注意了下,发现这位夫人在大业三年死在了幽州。大业十年以来,幽州牧是皇帝的第三子刘祓,年纪很轻,听说是因为行事粗狂、惫赖无礼,才被丢到幽州去的,如果不是冰持有意去听,她都想不到这位是皇子。但如果刘祓如传言一样,刘武子应不会让女儿再效仿其母,而且冰持在千里香听人言时,常听得比起庐江、淮南、丹阳等地,从新安往幽州去的货物征税都要少一些。

如果以退为进,对刘武子说,自知身份卑贱,敢效夫人奔幽州,济世救民,出于道义与私心,也许并不难获得一个准许。而一旦去了幽州,便是天高皇帝远了。

但是,考虑到阿兄稳健的性格,以及家中长辈的看法,她以为不到万不得已,这个法子是不会被采纳的。他们总以为海宁程家,累世公卿之贵、德业相继、百姓所归,而不想去探究,是什么铸就了这个家族。如果要回答这个问题,仅是看那位絜身劳谦的程公子是万万不够的。

黄铜盏上的红蜡油已经开始下落了,冰持抬眼看了一眼月亮,再看修徽神色凝重的面孔,态度恳切:“姐姐,您与阿兄并未定契,这件事实在不应该落在您的肩上,如果可以,这封信由我写吧。”

哥哥要出场了,是很好的哥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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