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从歙县乘船,到始新,至晚是第二日中午。当夜,程献卿并不打算闭眼小憩。拿了一本扬州书坊里刊行的《文选》,拌着糖渍花生下酒,偶时而放下书,听一耳朵船人吹牛。这要比和海宁程文宇听伶官唱《子夜四时歌》要闲适许多,春花秋月比之天地自然,格局到底是小了,他抬头看着月亮,忽然觉得这一轮弯弓走得太快,起身搂住船人肩,笑着说:“阿郎不见西风向面,这是在拦路呢,不如与我饮酒。”
船人一路上听了许多献卿诳语,但对这种豪放的举止还是不太适应,没有松握着棹的手,抖了抖肩:“程郎君说笑了,饮酒了便不好到始新了。”
献卿放下手,他有一张略带青茬,瘦削苍白的脸,此时长眉微皱,问:“林中飞鸿号叫,头顶明月偕行,这是多么珍贵的共游的机会,为何急着回始新呢?”
船人一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只当他醉了,没有回应,奋力划船。
忽而飞鸿销迹,月隐云山。献卿坐了回去,将腿架到了桌上。船人的无动于衷,令他被迫回忆了一下月初汪作云寄来的信。
汪中正,汪作云,扬州响当当的大人物,信中所见言辞却诚恳真挚。他说:司徒府查验时发现我将你定了二品,已提前通知过我,我已经改好了,定稿很快会下达。我之所以给你寄信,是想给你问询,在更正时,我参考了你作的《达庄说》与此前和你的交往经历,将你定了三品,而我大兄看了你的文章,对你的才华也非常欣赏,不知道六月你是否有闲与我共往洛阳。
汪作云大兄名作山,字东篱,曾任丹阳、临川二郡太守,大业十三年征拜散骑常侍,冠戴貂蝉、佩水苍玉,煊赫无比。
他欣赏献卿什么呢?
是状文所述:才貌瑰杰,志清遥深吗?
程献卿捞起木桌上的细颈白玉壶,仰头痛饮,大笑:“今天地之间不容有士,士当死!”
综观大小中正定品状,权家世品德,从来没有如此佻达无理的状文。献卿作程文宇侍读近十年,读遍圣贤,读的是士为知己者死、在约思纯,因而与海宁程文宇交往,也不觉得卑而下。但汪作云所更状文,衣景慕向往之情,行轻蔑讥笑之事,却让他在海宁再也抬不起头——更恐怕,不只是海宁。至于去洛阳,想来汪作云拿他十七岁写的《达庄说》当一回事,洛阳之说也不过信口一提罢了。
酒水滑进敞开的衣襟,他怒而摔壶,银瓶乍破,碎玉之声于月下回响。
邮人的信还未发到,次日日中,程献卿已经回到了始新,做回了大母眼中温文尔雅的君子。他回来时程确还在千里行,程王氏在绣坊,只有大母和程冰持在家。大母先问他近来写过什么文章,程郎作何评价;可有识得什么冠冕人物,姓甚名谁。再问他吃食如何,是否遇到烦心事。他一一回应了,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回了屋子,前面只在一旁称“是是”的冰持就溜了进去。
冰持开门见山:“阿兄,我抢了你给修徽姐姐的信看。”这话不是假的,最初她要看信总要先和修徽闹一会儿,后来修徽自知抢不过,就随她了,但本质还是抢。程献卿松了松青袍的衣领,瞥了一眼小妹,用鼻音哼了一下:“你书没了。”冰持给他演了一个原地跳起,但还算冷静的跳回了原地,没跳到他脖子上。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勾着他的胳膊,径直往内堂走:“书没了是小事,吃饭的家伙不能没有。”献卿借着她的力气走,揣着明白装糊涂,问:“什么吃饭的东西?”程冰持听了,脚步一顿,没有再开玩笑:“前程,阿兄,你的前程是大事。”
程献卿也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她,抽开胳膊,走去桌子边坐下,答:“是这个理儿。我打算去刘武子府上谋个出路,前日那边已经重新定了品,是三品,恰好从程家的门客那里学了文书的撰写,插秧的空隙去投几篇自荐信,混口饭吃不难。”程献卿已经在司徒府录了品状,只是无功名在身,不方便授官,要去刘武子家讨口饭吃,一点儿难度也没有。
不过,这就和没个形状的泥巴一样,烂透了。
冰持心思转得快,走过去他旁边,拖过椅子与他坐在一排:“我说的是前程,阿兄,你答偏了。你不说去海宁,是海宁有什么风言风语吗?程文宇这个人你跟我说过,一团和气,只是文采并不出众,他不应该因此对你生气。”
献卿斜转了下身,赶着正午太阳泼洒的金光看着小妹,恍惚想起来,她从来聪慧胜过少年郎,但其实也只是一个孩子。他的确说过,逢年过节他回来的时候,闲暇时写信的时候,会和冰持说许多令他烦恼的事,比如自己写了许多文章,给了程文宇看,程文宇对他的文章胡乱的评价,内容狗屁不通,竟也能获得众口一致的好评。又比如,他写了一封信,详细的给程文宇说明了修坝于歙县的必然性和可能性,却被反问:为什么你不去送给我爹?献卿当时就想:您也知道那是您爹,不是我爹啊。
不一而足。
程献卿说:“我也没说他生气了,也没什么风言风语,你胡猜什么。只是汪作云给的状文不好听,海宁现在传开了,听着就烦,今年不想回去。”
“状文怎么写?”
“才貌瑰杰,志清遥深。”献卿现在听到这八个字就冒冷汗,倒了一杯茶水压了压惊,还是没压住,解释:“你别以为这个好听。他看了我当年梦中所作的《达庄说》,写了这八个字。但那种飘飘乎不知所云的文章,看着感叹一下这人很有一股风流劲儿,就差不多了。可是他在给人定品!我拿了这八个字去拦了他的驴车,问他:大人何解?他居然问我:阿郎姓甚?
这是定品,他随手一写酣畅淋漓,但海宁千万读书人看着呢,大业千万万支笔尖对着呢!这还是小的,程文宇不知事,但刘氏历朝近七十年,我从来没有听过寒门定中正三品,开了这个先例,我不觉得是好事。”
程冰持冷不丁清醒了,小臂上也起了疙瘩,她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说:“阿兄,你和刘武子求一下,求他调你去幽州吧。说敬仰刘夫人济世救民,说今天下中原夷狄不绝如缕,你心忧万民。”献卿只觉得耳边仿佛精铁相击,嗡得一声,他差点没有握住茶盏,眸色晦涩不明:“你倒比我狂悖。”程冰持听了这话,心头忽而发沉,低下头,情绪也沉郁下来。
满朝文武,谁不知西北的鲜卑、胡羌、乌孙迁民于中原日久,但起口便是“大业地大物博,万族仰给天子”。谁敢说一个“忧”字。
你是在忧什么?你到底是在忧大业万民,还是在忧天子?
献卿心气绷着,语气也绷得紧紧的:“难为你知道刘夫人和幽州,但我不妨告诉你,不可行。刘武子关照幽州,一方面是幽王手段了得,一方面是妻子遗志。但为何刘夫人之死新安众人讳莫如深,你思考过原由吗?倘若你问一问阿母,阿母会告诉你,因为刘武子下了禁令,所以你不知道刘夫人死于痨病的事。”
过劳伤脾,情志不遂者易得痨病。刘武子本来有能力给妻子一个良好的行医环境,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这已经反映了他的态度。
“刘武子不会想听见有人说,你看,你们刘家架起的这座楼已经摇摇欲坠了,尤其这人是一个寒门。”献卿缓出一口气,说:“阿持,不要试图跟王侯说明你的道理,你要布扬他们的道理。在布扬的闲余,你可以提一些与他们利益不沾边的事情。”
说完,程献卿站了起来,轻轻按住冰持的肩,示意她坐好。他站在妹妹的身后,眼眸垂下,似是带了一些笑意,却又隐藏着深意:“你还小,想法激进一些不碍事,那些眼高于顶的士族,是看不见你的。这种耳听八方,开阔的眼界却很珍贵。我给你带了书,放在修徽的家了,你有空去拿。回去小憩一会儿,晚间我要问你,自上次一别,你读了些什么,读出了什么。”
冰持半是怅然半是惊慌,她知道自己干预不了兄长的决定了,有些埋怨:“你之前都是不问的。还有这事,你真不打算与爹娘说吗?”
“不用说。”
下午,从海宁飞来一只信鸽,落在程献卿屋里的窗台上,它浑身灰扑扑的,瞳子如同红宝石一样。献卿展信,看见好友朱平宁从汪作云处得来的消息,关于汪作云究竟根据什么给他定了那样的品状。
朱平宁出身较好,三代以内做过尚书。
他在信中说:汪常侍四年前来过一次海宁,某日去惠力寺山上香,见到一个青年人坐在山泉边沐足,衣襟大敞着,很是狂放不羁,就打听了一下这个人。他因此记住了你的名字。听说司徒府核定品状时,汪常侍也在场,直接指出了这个疏误,也是他着意汪作云给你定三品,他当时说的话是,“此人达人物化、俯仰自得,非为此中人。”
哥哥不是此中人,是神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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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斧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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