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斧冰(5)

初夏时节,始新柳絮乱飘、百般红紫,程家却是一片灰白。冰持的屋子烧得一干二净,好像把她在人间十四年的痕迹都抹去了,修徽沙哑地一声“节哀”,听得程王氏哭出了声,老太太也在程确的臂弯中摇摇欲坠。

程冰持是一家人看着长大的,又从小沉着包容,家里三个大人寄托在她身上的情感一时间可以把人压垮。程献卿和修徽并肩站在一起,看他们实在承受不了,转身对修徽说了一声:“谢谢你,早点回去休息吧。”程修徽却红着眼,抓着他的手不肯松。献卿狠了狠心,抽开手,跑向了父母,凉薄的白面郎君弯腰把两个体弱的女人搀进去安顿好,又跑回来跟在父亲的身后,脊梁骨压得很低。

此前,他和修徽告别了。

桃花笺中风趣活泼的郎君现在满口铜臭,他说:我要走了,我之前准备了五万钱,也给了朱平宁的信,让他把钱给你,你记得去取。其他的东西,我给不了你了。

修徽问:我去求刘姑娘,不行吗?

他摇头,平静到不近人情:修徽姑娘,不要求任何人。

在修徽的眼中,程厘一直很遥远,二人多以书信相交。他会在书信中把在外求学的趣事和麻烦事无巨细一一写下,她也会在书信中写下她在刘府君家中的见闻,他们在书信中见证对方的生活,而书信之外,她们交流很少很少。现在,他连书信也不想给她了。

修徽知道他通读三玄、遍览五经,程文宇常常找他代笔以至先生会拿着程文宇的文章和他探讨哲理;知道他在海宁终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犹怜草木虫鱼。她以为自己是程厘最亲近之人,是他的知己,是他的伴侣。

原来只是笔底知交而已。

她抹掉了眼泪回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也空落落的,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房间里没有程冰持,因为她直接走到始新码头,跟着去海宁县的船夫走了。

当日夜,献卿跪在父母床榻下的脚踏上,对着发呆的母亲和疑惑的父亲说了近日来的一系列事情。

“上个月扬州中正官给我定了三品,但没人上书为我请官,三品毫无用处,反在海宁引起了士人声讨,我因此回乡。回乡后我拜访了刘太守,刘太守希望我进宫为宦官掣肘汪常侍,我没有答应,跟他约定后日再于脊子湖交谈。”

程确眉头狠狠一皱,说:“你还去见他做什么,为什么不直接离开扬州?”程王氏慢慢坐了起来,推开挡着视线的程确:“你继续说。”献卿看着父亲,问:“我离开扬州,然后让大母终日指着你们鼻子骂吗,让你们卖了冰持养家糊口吗?”程王氏呵了一声:“献卿。”程确揉了揉鼻子,无可奈何,自十三年前他听从老太太的主意把人送到海宁,这小子就跟他杠上了,这也是他后来管冰持管得紧的原因之一。献卿继续说:“刘武子此前和汪作云结了仇,以这人的脾性,现在有一个指着对方鼻子骂的法子,他不会放过,一定会把事情闹大。”

程王氏摁了摁山根,她从来都是柔弱又婉转的,否则怎么会让程确送八岁的孩子孤身离家去海宁,这和卖给海宁程家没什么区别。此时泪水也是止不住地落下:“不如……”献卿打断她的未竟之语:“我不可能答应他。”把程王氏呛得一噎,别过头不想看他。

程献卿向程王氏重重叩头,说:“我不知道后日能不能活,但可以做个准备。第一,把露田卖给太守,扬州不要再待了。广州也好、交州也罢,尽早离开扬州,越南越好。第二,无论日后刘太守给予什么金银粮食,都不要收。刘武子想把事情闹大,是为了对付汪作云,我也得了利;汪作云举灼然,是他做中正的权利;是我想死,是我想让您二位明白:不要让大母张口闭口海宁程家了,士庶天堑,他们纵有泼天富贵,也不会救你们的儿子。第三,冰持没有死,我让一个友人伪造了一份卖身契,他就是你们卖给朱家的小郎君程冰佚。日后冰佚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们不用管他了。”

程确气得额头青筋暴起,他虽没读过几本书却混迹市井,听得懂儿子话里话外的愤懑。又听这意思阿持还活着,只是这小子挑事,把床头木柜上的白瓷碗往下一掷,好险把茶水溅到程献卿的衣摆:“倒是你大母逼你死了?你若不去海宁程家,哪里读来这么多圣贤书,还教你老子做事?还有阿持,阿持是我的女儿,由得你改她户籍吗?”

程王氏冷冷清清坐在榻上,好似魂魄都出窍了。她不停地摩挲着衾被,却好像永远都不能抚平被子上的褶皱。这是她多年来绣东西形成的习惯。

她先献卿一步开口:“郎君声音再大一些,好叫左邻右舍都听见你的声音。”说完没有管他,对献卿说:“你再等一等,我去找你阿翁商量一下,你说的有点迟了。”

献卿吃吃笑了一下,没有再跪,直截了当地站了起来:“阿父,您送走我的时候,我已经记事了。我听得见大母说她拿了一千钱,说程家老夫人心善。”程王氏的脑子已经乱了,她低声请求:“别说了,别说了。”献卿充而不听,决意要把这事断干净:“您当时是要送我去读圣贤书吗,不是吧,您是指着儿子替大母去报恩,结果反被诱着拿了几个钱。若不是阿母当时生了冰持,我今天已经是程文宇的家仆。”

程确被质问却不知道怎么回,脸色憋得发紫,又气得太阳穴发疼,硬着头皮问:“难道不应该报恩吗?”

“该报,”程献卿了然地点了点头:“你放心,这恩我一定替你报了。”他脑子里想着冰持的事情,冰持比他更清楚他们一家子的情况,轮不到他来担心,走到门口正要推门出去,却听见程王氏颤抖的声音:“阿佚的事情,我和你阿父不会管了,但是让他回来再见一面吧,献卿。”

献卿没有应,回答说:“阿母,如果是我,已经开始收拾行囊和文书了。”

大业二十年五月四日,天大晴,宜破土、纳畜、牧养、行丧。程郎赴脊子湖。

太守劝农毕,披布衣、握茶盏,坐于长劳亭。来前部曲已交代了程郎近两日踪迹,正是东市看棺椁、西市揽灵幡,面容枯槁、行迹匆匆。这会儿程郎正在田垄上走,太守以目示意身材矮小而双目明亮的褐衣私将隐入湖边芦花丛。而后放下茶杯站了起来,亲自去迎:“献卿节哀啊,昨日内兄已来了书信,此间种种,一定要你知道。”

他说着拐到了另一向的田垄,献卿应了一下:“府君请说。”太守低声说:“汪中正不日迁扬州牧,翰林学士程文远将为州中正。你的事情洛阳已有了决断,若你要投身幽州军,更籍手续也要过州牧之眼,此路、不通啊。”

献卿垂目:“不知黄使君因何被调走了?”

太守抚须而笑,戏谑:“使君想要在练江修个大坝,曲阿离歙县太远了,天子让他去歙县。”

献卿遽然抓紧了袖口,竟嗤笑出声:“劳民伤财,多此一举。”太守本也是当个笑话来说,然小辈笑了又觉不爽意,掸了掸袖子,语气淡了:“黄使君一事,与你倒没什么关系。献卿啊,你这两日又如何想?”

青年人陡然后退一步拜倒,额头撞地,发出一声闷闷的“砰”声,刘太守也被惊后退一步。献卿说:“学生从程尚书学三玄,从黄文君读四书,今有十三年,生长于新安,得见天下经文最盛,功遂、身退,天之道矣。中正定品,在于上人,学生惟以行正名。只是家中阿母夙婴疾病,大母年迈,阿父无以供养。万望太守垂愍,学生死而无憾。”

刘武子愣怔不语,府兵中一人遽然抬首。其人瞳子有翠色,高鼻深目,好似异族。眨眼又垂下。

“告辞。”

管家上前一步,似有要事相告。而刘武子却低头挥手,示意他不要开口。

刘武子没有看程郎,他在透过布衣看身上绯衣鱼袋,不久后转身回了长劳亭。长劳亭外家家生烟,田垄上都是归家的农夫,已是正午。太守负手而立,问长史:“记下了吗?”长史答:“记下了,府君可是要今日递折子?”刘武子摇头:“再等一等,你先回去把折子写好,一定要把上次程献卿与本官所说的中正不正写上去。”长史不解,有些犹豫:“会不会得罪了汪氏?”刘武子扶额大笑:“你以为只是新安如此吗?何况,折子不是交给天子,你多写两份。”长史答是。

刘武子揉了揉太阳穴,实在不明白程献卿为何一心求死,又招来一个部曲,吩咐道:“你现在去查程献卿家中的情况,查仔细一点——”他还没说完,恍惚听见有人惊呼:有人跳河了,有人跳河了!

刘武长长地一叹,眼看一个有些前途的后辈送死的感觉并不好受,这位郎君文采德行无一不有,如非汪作云胡乱点名,他也不会失去了生望,汪作云其人实在可恨。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前方的菜畦路,转而对管家说:“你去看看脊子湖那边的情况,帮着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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