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佚名(1)

从始新,经歙县、黎阳至海宁,一路顺水,抵达海宁时是第二天凌晨。十三年来,献卿走的正是这条路。冰佚上船前换了一身少年郎的灰青大袖衫,木簪束发。因为年纪小,一路上,船夫只觉得这小郎君面至白、美容止,倒也平平安安。

下船时,风儿好似带着油菜花的清香。冰佚没有急着走,回头解下酒囊递给渔夫,笑吟吟地问船夫:“阿叔,我在歙县、黎阳一带都看见两岸挂着牌子,牌子上写:河长某某人。怎么到海宁,突然就没有牌子了。金鱼河水量不小,也没挂牌。”金鱼河是入海宁的这条河的名字,它也是练江的主要支流。冰佚的记忆能力很好,她记得练江的支流有四条:王父河、大神河、吕河和金鱼河,其中王父河源于歙县,后两条都源于黎阳,这三条河都挂了牌子。

渔夫拿了酒,有些不知把酒囊放在哪里,他对如何应对这种情况很生疏,但冰佚可能问到了关键上,他答得不假思索:“县太爷不让搞这个,你知道金鱼堰吧。”冰佚点头:“北边河流分支多了,所以设了大堤。那是黄使君来人修的吧。”渔夫点头:“对,也是黄使君的人管这一块。所以没必要搞什么河长。”冰佚点了点头,笑道:“金鱼堰那边的人是?”

冰佚是明知故问了,她知道管理金鱼堰的是扬州牧的掾吏朱明,与新安大姓关系不深,但因为同姓,和正在程老太爷门下求学的朱平宁交情不浅。

渔夫果然上钩了:“就是那朱明啊,那人脸皮子可真厚,虽然金鱼堰是黄使君命人修筑的,但役夫都是海宁人!衙门的册子上都清清楚楚,凭什么他一个外县的人管咱们的河啊,还是得按黎阳那边好,让县令治河,程县令管金鱼堰,是最好的了。”

冰佚频频点头:“我说也是。可是金鱼堰要怎么管,这大堤放在那里,还需要管吗?”

渔夫被问愣了,摸了摸头,冰佚吞去嗓门尖要吐出来的话,心中微叹,也知道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转而去问:“阿叔你喝酒啊,我还有个小事想问问您,黄文君的讲堂怎么走呀?我阿兄在那求学,我去拜访一下他。”

“嚯,黄文君的门生啊。”

顺着渔夫指的路,她掐着太阳刚冒头的时候到了黄文君讲堂的所在地。

这是一个门前栽着银杏的院子,院子门前有两个书童,见到冰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问:“你是来旁听的黄文君讲学的人吗?”黄文君是尊称,尊的是黄太常的大母黄郦。

冰佚摇头,她知道阿兄每日会先来黄文君处学《中庸》,从包裹中拿出她携带的一本地志,温声说:“朱掾郎令我给朱郎君捎来一个抄本,说,他此前对这本地志很感兴趣,已经找来了。这个时候,朱郎君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吧,我可否在此等待片刻?”

朱平宁在海宁名声不小。他的父亲是会稽郡太守,伯父在洛阳做官,官至太常,他本来可以去扬州治所曲阿的州学读书,甚至洛阳的国子学也未尝不可一试,但他选择了程应元。小童听见她是给朱平宁办事态度都热络不少,让她进院子等,但她拒绝了。站在门外和小童闲聊,很快看到了朱平宁。

她不认识朱平宁,但那位书童见人来了就行礼:“朱郎君,朱掾郎遣这位小郎给你送来一本地志呢。”

朱平宁身高七尺九寸,处于几位青年郎君之中,譬如岩岩清峙。他戴白接篱、被鹤氅裘,本来垂首向书童望来,忽然注意到阶下小郎。冰佚与献卿眉眼间有六七分神似,然后者如孤松独立,前者如日月朗朗,眉眼也稚嫩一些。他拱手向几位同侪告离,大步走来,问:“地志?哪一个郡的?”冰佚低头,把地志往身后一藏,答:“新安郡始新县。”朱平宁站定在她前方不远,目光灼灼,问:“小郎如何称呼?”

她顾不得男女大防,走上前低声说:“情况紧急,冒昧叨扰,见谅。若公子不便,还请先与程冰佚约定一个时间。”

朱平宁自昨夜拿到了友人的书信便开始忧心,据友人此前说,小妹十四年来养于深闺、家教严苛。今忽而走出始新,他实在不知能否平安到达。不料今天便见到了这个妹妹。而见她眉如紫石棱、双眼黯黯明黑,心忧之际又有些恍然:正该是这样,若是那样鬓蝉彫落、一团娇秀的女郎,哪里来的惊世文章。越看她,竟越觉得雅怀有概,风姿卓然了。

冰佚见他愣住,正要再开口,却见朱平宁径直走向一个站在书童身边调笑的同学。距离远了,不知他说了什么,只见他说完便走了回来,说:“小郎跟我来。”

献卿果然单独写了一封信给冰佚。

刨去那些格式,他在信中第一句是:你拿到信的时候,阿兄大约已经乱流而渡了。

冰佚差点在人前落了泪。他原来也知道自己可以不走、也知道冰持如何的依恋他,可他还是那么决然地要走,好像前方正是青云梯。

她坐在朱平宁小院的樟树下,一字一字地读完他的信。他在信中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事,有两件事最重要。

一是去销卖身契,他把这件事摆在最重要的地方。因为有卖身契和宅子就可以在海宁开户,这是程冰佚的立身之本。

二是拜黄文君为师,尽管中正定品已不能作为寒门晋升的出路,知识却是寒门必须拥有的,而且黄文君之子对于治河颇有心得,如果与之交好,一定大有裨益。

此外,他还说了他们兄妹二人心知肚明的家中烂账,劝告她务必与旧事一刀两断。

但如何一刀两断呢?献卿是一刀两断了、他也做到了,但她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想要程冰佚这个名字闯出点名堂,就要有父母。冰佚在片刻间就想到了接下来应如何做。对面朱平宁正在悠悠忽忽地呷着黄金芽,却见少年郎掀袍一跪,他捧着茶杯急急地往后一退,低头时看见才暗自拭泪的小少年已经肃肃如立廊庙中。

“冰佚代阿兄谢朱郎君大恩,更籍一事,敢以掾吏为报。”

朱平宁活了廿二年,头一回看见这样胆子大的小女郎,不愧是程献卿那小子的妹妹。他放下了茶杯,也没有去扶她,沉声说:“你是一个女郎,我可以为你造籍便于你孤身生存,但若要入官场,我不会给你提供帮助。”

他抬头是为了观察朱平宁:“您拜程老太爷为师,不是为了学三玄,是为了查探为何当年扬州三洪,如今却一片太平安乐吧!程元乐口口声声扒开侯王渡本小利大,但利水夺扬绝非人力可以改变,您只要找到一丝第四洪爆发的痕迹,今上就可以换一个扬州牧!”

好大的口气啊,朱平宁惊得攥紧石桌。他并非没有怀疑过扬州第四洪的可能,正如程冰佚所说,他的确有这个想法,但一直以来毫无进展。而程冰佚提到了程应元,提到了太康七年的程侍中程元乐,他还是个青年人:“那你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吗?”

野心被一个火星子点着,烧成了燎原之势。

冰佚却避开了他的眼睛:“练江四河两岸土质疏松,孔隙极多,近两天夏季大暴雨,不知道淤了多厚,只要去过就知道,那个高度已经不安全了。”他忽然不想看朱平宁的眼,心底也生起了自弃,其实不做朱郎君未来的掾吏也未尝不可,但是阿兄和他欠朱平宁的人情,他必须要还。他轻声说:“我要再去仔细看看,如果我现在是自由身,给我两个月,我就可以说服天下人扒开侯王渡会遗臭万年的。”

朱平宁察觉到他侧重点的转变,问:“当时皇帝南狩,若不尽快赶走北方的鲜卑人,天下危矣,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冰佚动了动唇,他想问:异族打到了眼皮子底下,皇帝不应该打回去吗?但是他不敢说。于是摇了摇头,答:“我没有。但扒开侯王渡,只能解一时之急,何况程元乐这样做之后,只在侯王渡修了一个大坝,草草了事。后来他的长子为扬州牧,也全是看天吃饭,至于程应元的后代,不提也罢。若非当年三次洪灾扬州各地大族元气大伤,纷纷迁徙,哪有他们的名字。”

朱平宁感觉喉咙有些干涩,他仰头灌了一杯茶水,说:“我今天给你办更籍,你明天可以去各地考察,行路一切费用我可以帮你解决,三个月内给我交一份评议此事的策论,三个月后向我汇报,必须要说清楚,比如迁走的大族有哪些,侯王渡大坝为什么不能一劳永逸,还有程应元的后代究竟为河患做了哪些事,等等,这件事办好了,你的好处不会少。”

他有预感,如果这件事落实了,日后扬州,必然是朱家的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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