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亮很圆,天幕澄澈,清辉皎洁。
叶清圆醉意上头,回房休息。江云初则是慢悠悠地去逛了夜市。
饭桌上只剩下了谢尽芜和许明竹。
千花河畔已经热闹起来了,小摊小贩摆满了整条街道,行人如织,语笑声混入清凉的晚风,裹着花香一路吹进屋内。
许明竹姿态闲适地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呷了一口,抬眼就看见谢尽芜微蹙的眉心。
他脸部线条本来就生得干净利落,此时蹙眉不解的模样也是清隽冷傲的。
按理来讲这般相貌的少年合该令许多人心动不已,可谢尽芜偏偏性情冷得要命,像是冰上的积雪,终年不化,冻也要将人冻死了。
这也罢了。方才谢尽芜和叶清圆拌嘴胡闹的时候,许明竹仔细审视了他的神色,却觉得谢尽芜的神色与眼神分明是露出些端倪,可他实际上对这种事,或许根本就……不开窍。
许明竹清了清嗓子:“这一道糖醋鱼是这里的招牌菜,怎么不见你动筷子?”
谢尽芜闻言抬眸,神情一瞬恢复成冷静的模样,冷声道:“甜腻腻的东西,一口下去齁得要人命。也就叶清圆喜欢吃。”
话是这么说,可那紧皱着的眉还是舒展开了。
“并非只有叶姑娘喜欢吃。我们都尝过了,味道不错。”许明竹的唇边绽开一抹笑容。
他的视线落在了谢尽芜的碟子里。很好,叶清圆给他夹的那一筷子糖醋鱼,倒是乖乖吃了。
谢尽芜淡声道:“是吗。”
“嗯,”许明竹装作不经意地问,“看来叶姑娘很喜欢吃甜食啊。”
谢尽芜蓦地抬眼,目光肃戾:“怎么了?”
“咳,没什么,既然叶姑娘喜欢甜食,明日我们还可尝一尝这里的蜂蜜虾球。”许明竹委婉道,“你觉得呢?”
谢尽芜拧着眉瞪他一眼,随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意。”
许明竹低下头,笑着叹了一口气。
“不说这个了,”他轻笑着换了个话题,“听说,侯爵府的这件事里,牵扯到了渡真世家的宋雨阁?”
“嗯,”谢尽芜不讲废话,只说结论,“他的尸身至今也没有找到。他身为家主顾九枝的师弟,失踪了这么久,渡真世家却似乎没有派人前来找寻,甚至对外宣称他是闭关。”
许明竹思索片刻:“要么是宋雨阁真的没有死,槐妖在说谎。要么是渡真世家认为这件事太不体面,干脆将他的死讯隐瞒。”
谢尽芜垂眼看着一只空荡的酒盏,瞳孔寒光闪现:“或者,是背后之人同样出自渡真世家。”
许明竹的眉心一蹙:“顾雪庭?”
-
今晚月色清朗,千花河清波荡漾,浩浩水流一路向南奔涌。
河面有一只乌篷小船顺流独行,船舱里坐着一名身穿斗篷的青裙女子。
此时小船已经荡出了金璧城。
它掀开斗篷,露出一张素白的脸,以及眼尾的那一粒小痣。
槐妖在金璧城中潜藏了足足两日,才伪装成百姓趁夜划船出城,生怕被城中那个人盯上。
前方河面愈发宽阔,人烟稀少,光线昏暗。河道两旁的柳树掩在黑暗中,秀丽的枝条舒展,宛如姑娘的纤长手臂。
只要再往前走一段就好了,等周遭再无房屋的时候,它就可以恢复本貌,彻底远走高飞。
“砰!”
乌篷船的船顶响起某种细微动静,随即,船身极轻地晃动了一下。
槐妖的心头猛地一颤,立刻站起身来。它尚且没有反应过来,眼前就出现了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
月光当头泼洒而下,来人脸戴银制面具,脸颊上镌刻一朵冰凌花。
槐妖吓了一跳:“你、你是谁?”
顾雪庭蹲在乌篷船顶,碎发随风扬起,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懒散的漫不经心的状态。
他歪着脑袋,声音里有些愉悦的笑意:“莫婉婉,你要去哪里?”
“关你屁事啊!”
槐妖蹭地退开半步,气呼呼地瞪着他。却因心生惧怕,而有些底气不足。
乌篷船剧烈地晃了晃,水声清亮。
槐妖有点站不稳,抬头却见船顶的人依旧姿势未变,银质的面具后,颌边肌肉牵动,恍惚是一抹笑意。
顾雪庭道:“我问问嘛。我离开渡真之后可是去过不少地方,对许多城镇乡野的美食、名景都一清二楚。你想去哪里度过后半生?如果还没有中意的地方,或许我可以给你提供某些参考。”
槐妖眼里的防备和敌意减退了些,犹豫道:“真的?”
“真的。”顾雪庭笑了一声,“你也认识绘弦姑娘吧?她的后半生归宿,便是我亲手安排。”
槐妖睁着一双大眼睛,是属于莫婉婉的眼睛。它轻声道:“为什么你要这么的……好心?”
顾雪庭嗤笑道:“这就叫好心了?我只是看不得有人被困在囚笼里,不得自由罢了。毕竟当个傀儡的滋味,真的不太好受。”
什么傀儡?谁做傀儡啦?
槐妖在心中嘀咕:我可是光明正大地在做妖!
它耳中听着顾雪庭说话的语气,察觉到他的声音里竟有隐隐的遗憾和落寞。
顾雪庭仰头看着明亮的月光,幽幽地叹了口气。
槐妖不敢吭声。
也不知道这口气是在叹他自己,还是在叹别的相熟之人。
片刻后,顾雪庭似乎收回了思绪,又笑:“不必害怕我趁机对你下手,谢尽芜不是已经废了你半生的修为吗?我没兴趣杀一个不中用的小树妖。”
槐妖大怒:“喂,你简直欺妖太甚!”
“谁敢欺负你呀?”
顾雪庭轻声笑着,声音很温柔:“你说你们这两个小姑娘,也真是的,为什么总喜欢做些危险的事呢?也不怕疼,不怕伤么?若是真的恨极了潘淳玉,就该来找我啊。我最见不得有人欺负小姑娘了。”
槐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呸!当年潘淳玉害死莫婉婉的时候,你不就在金璧城吗?为什么不出手?”
顾雪庭耸了耸肩:“我哪知道莫婉婉的事?她成天被关在宅子里,我又见不到。若我当时知道来龙去脉,潘淳玉这混账东西还能喘气到今天?”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帮着潘淳玉杀了宋雨阁?”
顾雪庭很坦然:“我和宋雨阁有私仇啊。”
槐妖僵住:“你、你们不是同门吗?你难道不怕被门人追杀?”
“谁说同门就不可以有仇了?”顾雪庭笑了,“再说了,我只负责递刀,动手的人是潘淳玉啊。”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槐妖,良久,低声补充了一句:“就算要追杀我也无所谓,我等着她来就是了。”
槐妖仰起头,嘟囔出声:“你还真把自己当什么好人了,我呸。”
顾雪庭“嗯?”了一声,指尖一点,槐妖那乌黑柔顺的发梢立刻燃起一簇火苗,往上燎了起来。
槐妖莫名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立刻慌乱大叫:“火……!火!!”
顾雪庭站起身来,挑眉看着槐妖手舞足蹈地折腾着想要灭火。可那火势越烧越旺,火焰是微冷的,不知为何,竟是燃得它心口都在疼。
槐妖一咬牙,倒头栽进了温凉的江水中。
那火苗终于熄灭。
槐妖挣扎着浮出水面,刚要破口大骂,却听顾雪庭低声道:“我烧了你身上的来自莫婉婉的死气。今后安分些,若是再遇到捉妖除祟的修士,只要你不主动伤人,也就不必刻意掩蔽气息。”
槐妖愣了一下,抬手将脸上湿透的发丝拨开。
船顶上,顾雪庭摘下面具,露出一张雪白的脸。
他没有看槐妖,漆黑的眼瞳不知在看向何处,语声温和道:“你今后可以去很多地方。天大地大,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束缚住你。”
槐妖还没明白他这番话是何意,却见他足尖一点船身,飞身到岸边,瘦削挺拔的身影很快淹没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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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尽芜搁下酒盏,淡声道:“我总觉得,顾雪庭此人十分眼熟。”
“嗯?”许明竹思索道,“他也曾是渡真世家的子弟,你当年在希夷殿的时候,或许曾与他有一面之缘呢。”
“或许吧。”谢尽芜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杯盏,眉宇间泛出一丝戾气。
许明竹:“顾雪庭既然出现在金璧城,那么他这段时间可曾现身过?你们……见过面?”
谢尽芜眉心微蹙,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见过。
顾雪庭不住客栈,却成日宿在鉴花楼中。他相貌生得好,又诗词歌赋样样精通,随手写的曲子都把那些姑娘们哄得心花怒放,恨不得他永远待在鉴花楼。
多情,温柔,看似将每个姑娘都放在心上,实则谁也入不了他的眼。若顾雪庭生在寻常人家,也必定是个玩世不恭的混账。
他有时也在鉴花楼对面摆摊,给人画伞画扇面,甚至下雨时也不消极怠工,敬业得令人动容。
那次天气不太好,千花河畔的摊贩差不多都收摊回去了。
叶清圆买花经过,却见顾雪庭散漫地仰靠在竹椅中,脸上一点焦急的神色都没有,甚至唇角边还有笑意。
天色阴沉,云层后有闷雷隐隐,正在酝酿一场冷雨。
彼时叶清圆站在青石街的另一端,隔着稀疏的行人望他,竟有些不敢置信。
顾雪庭倒是一眼望住了她,眉眼含笑:“好巧。叶姑娘要画什么吗?我这里价格很低,只需一碗茶水钱。”
叶清圆走过去:“落雨了,你不收摊子么?”
“落雨又如何,不影响我做生意嘛。”
顾雪庭指了指摊子旁的油纸伞:“这些伞晴天时只卖八十文,可若是落雨了,我就要卖两百文喽。”
叶清圆笑道:“好贵。”
顾雪庭也笑,飞挑的眼尾像是一枝探窗的桃花:“卖给男子的价钱,自然是很贵。可若是姑娘想要伞,我就不收钱。”
叶清圆垂下眼睫笑,没接这句话。
细雨淅淅。
顾雪庭撑起一把好大的竹骨伞,往躺椅里一坐,照样有许多姑娘来找他作画。
那些姑娘们热情不减,里三层外三层将他的摊子围得水泄不通。撑起的伞面都是他画的,有玉兰、迎春牡丹等各色花朵,在青石街上绽开一片小小的花海。
谢尽芜为何对此事耿耿于怀?
因为那时叶清圆边收伞边同他提起此事,甚至还笑盈盈地评价了一句:“你说这人是不是很有趣?”
谢尽芜听罢,脸色又冷三分。
有趣?
因为顾雪庭有趣,所以她笑得这么好看么?
谢尽芜没来由地生了一阵闷气,脸色冷得像是被欠了钱似的。
叶清圆还一点儿都没看出来,笑吟吟地取出她顺手买的栗子饼,脆声道:“哇,好香!你要来一块吗?”
谢尽芜心里是不想吃的,但是鉴于她那么殷切地看着自己……
还是勉强尝了一块。
所以,谢尽芜对顾雪庭的印象本来就不太好,经此一事之后,更雪上加霜。
许明竹见他不提,以为他们并不相熟,于是也不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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