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秉烛终于回来了。她眼下颇为青黑,显然告假这几日并不曾休息好。神色仍有悲伤,却不似之前那样压抑。
好好地告别,对活着的人来说,是很重要的。
收拾好心情,秉烛来见公主:“公主,奴婢回来了。这几天奴婢告假,没有往寒柳院送饭,今晚奴婢就去送饭菜。”
楼月点头,“好。”
虽然西楼公主身边伺候的宫女嬷嬷不少,但楼月这些日子冷眼观察,还是觉得秉烛行事最为稳妥。给寒柳院送饭菜一事到底是假借了云心公主的名义,不好声张,若换了一个不如秉烛谨慎的人去,只怕出什么意外。
因此秉烛告假的这几天,楼月就暂停了派人给吴覆专程送饭菜的事情,只是让秉烛在告假前拿了些钱给寒柳院的太监,让那太监送饭别偷懒,免得吴覆饿肚子。
秉烛从内室退了出来。
这几天她告假出宫,有了公主给的丰厚银子,她替小云好生置办了一下后事,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木、寻了个风水宝地将她安葬,还托了寺庙为她供奉长明灯。只是可惜,她们的故乡如今是北戎的地盘,因此想要雇人送小云的尸骨还乡,到底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秉烛已经很满意了,若不是有公主给的这些银子,凭她一个人的微薄积蓄根本做不到如此。
公主……公主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秉烛从王嬷嬷对自己冷嘲热讽的话里听出公主性格改变的原因是,是公主因病了一场、所以想多做好事积些阴德的缘故,她心中竟不由得有些感谢公主这一场病。
……
中午公主用过午膳,秉烛就提着准备好的食盒,悄然往宫殿外走。
谁知快要走出宫殿的时候,忽听身后传来阴沉的声音:“秉烛,你提着食盒去哪里!”
秉烛心里一跳,连忙转身,却见是王嬷嬷叫住了她。
她忙行礼,“奴婢见过嬷嬷。”
王嬷嬷走了过来,秉烛感觉到她犀利的目光扫过自己全身,最后落在自己手中提着的食盒上。
秉烛心中紧张起来。在西楼公主的宫殿中,如果说公主的地位是第一,那么王嬷嬷的地位就是第二。王嬷嬷性格严厉,对她们这些下人也向来严苛,动辄责罚,酷烈程度不亚于公主……啊不,不亚于之前的公主。
“你提着食盒干什么?”王嬷嬷问。
秉烛答道:“是公主赏奴婢的,奴婢看这菜色好吃,准备拿出去和姐妹们分享一下。”
公主说了给寒柳院送饭菜的事情不能透露给别人,秉烛只好用这种话来解释。
王嬷嬷听了冷哼一声,“公主天天赏你饭菜?我都没有这种待遇,原来你现在都爬到我头上去了。”
秉烛低头恭谨:“奴婢怎敢,奴婢能有幸在公主身边伺候,多亏了嬷嬷提点。这是公主心善,才赏了奴婢这些饭菜。奴婢心中感激不尽。”
王嬷嬷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以前没发现,你倒是好一张巧嘴。”
秉烛只道:“嬷嬷说笑了,若无别的事,奴婢先退下了。”
王嬷嬷脸色阴沉地看着秉烛离开,她浑浊而犀利的目光落在秉烛提着的食盒上,露出探究的神色。
待秉烛走远了,她忽然跟了上去。
……
早晨的饭已经送过了。
是一碗粥、几个干硬的馒头。比之前一两天只能吃一顿稀粥的时候已好了许多。
吴覆将这些饭食吃得干干净净。
第五天了。
他想,来自“云心公主”的饭菜已经有五天没有送过来了。
是忘记了吧……想来只是随手施下的一点恩惠,忘记也很正常。
吴覆想,谁会一直关心他这样的人呢。他这样的人,就应该在皇宫最阴暗的地方慢慢腐烂。能偶尔被照射到一缕阳光,已经是奢望了,又怎么能指望这缕阳光一直在自己身上停留。
期盼……这些日子以来莫名的善意,竟让他生出了期盼。真是不应该啊。
吴覆闭着眼,坐在台阶上,晒着正午时的太阳,穿着前阵子“云心公主”送来的厚实衣服,按下了心中莫名涌起的失落。
公主已经忘了他了。
深秋将过,寒冬快至。
而他,除了接受这样的命运,别无他法。
忽然,他再次听到了送饭太监拖沓的脚步声,已经开锁的声音。
还有……那熟悉的、美味的、饭菜的味道。
吴覆猛然睁开眼,他感觉自己的心忽然跳得非常剧烈,以至于他无法遏制地站了起来,三两步就朝大门口走去。
太监开锁的动作在他看来是这样慢,终于,厚重的铜锁被打开了,送饭太监拖着脚步跨进了门槛,一抬头,却见那倒霉鬼就在两三步远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吓了太监一跳。
太监下意识就想开口骂,但骂人的话到了口头,又想起这倒霉鬼不知怎么得了云心公主的重视,一连这么多天公主都遣人给他送饭,于是只能咽下了到了喉头的脏字儿。
本以为这几天公主没遣人送饭了,应该是偶发的善心已尽,太监正想回到从前偷懒的日子,三两天才送一趟饭,不然天天往这偏僻的寒柳院跑,跑得腿儿都细了。
谁知今儿个又得来送饭了。
黑底红漆的木质食盒上,是熟悉的云状花纹。
在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中,吴覆迫不及待地将食盒接过。
这种心情,就像是有一年的冬天冷极了,漫天的雪纷飞,一个晚上厚重的雪压塌了寒柳院单薄的屋顶,他裹着湿冷而单薄的被子勉强缩在避风处,在寒冷中睡着了,他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死去,直到第二天天色竟忽然放晴,他吃力地抬起头,看到蓝到发亮的天空中太阳高挂,朝他洒下微薄的暖意。就是靠着那太阳,他熬过了那年的冬天。
而现在,他雀跃而欣喜的心情,好像那一年冬天在最冷的时候,抬头看见太阳。
她没有忘记我。
【黑化值-5%。当前黑化值55%。】
送罢饭,太监转身出了寒柳院,掏出钥匙正准备重新把大门锁上,却忽然见寒柳院这条巷子尽头出现了三个人影。
送饭太监很快认出了人影是谁,连忙停了手中动作迎了上去,“王嬷嬷,哪阵风把您吹来了,好久不见您来这儿了。”
王嬷嬷,西楼公主的奶嬷嬷,在下人中间地位很高的。
送饭太监原是结识不到王嬷嬷这种地位高的管事嬷嬷的,只是西楼公主以前经常来寒柳院作践那个倒霉鬼,送饭太监也因此认识了西楼公主贴身伺候的人。
王嬷嬷身边那个宫女也面熟,只是太监就不清楚名字了。
另外,令太监奇怪的是,怎么那个洒扫的小太监佝偻着腰诚惶诚恐地跟在这二人的后头?这阵子就是这小太监一直跑腿,把云心公主送来的饭菜交到自己手上的。
吴覆怀中抱着黑底红漆、刻着云纹的食盒,站在院门内,看到那中年嬷嬷站定在院外,目光冰冷而不屑地望着他。
吴覆怔愣了一下,这个嬷嬷……这是西楼公主身边的嬷嬷,他记得的。
这个嬷嬷来了,是不是代表着西楼公主来了?
消停了这几天,如今她又要来鞭笞自己了?
这半个月来他沉浸在云心公主莫名的善意中,几乎要忘了这世上还有西楼公主这样恶毒的人。
不对,西楼公主并没有来,那这嬷嬷来做什么?
然后,他看到这嬷嬷犀利的目光盯着他,落在他怀中的食盒上,她对太监吩咐道:“把那个食盒给我拿过来。”
送饭太监连忙应是,小跑着上前来,一把将吴覆怀中的食盒夺走,弯腰递到王嬷嬷眼前。
王嬷嬷接过食盒端详,这正是中午秉烛拿走的那个食盒。打开盖子,精致的碗碟与食物呈现在她眼底,这是公主午膳的菜色,也是公主的碗碟。
王嬷嬷将食盒重新递给太监,然后问那送饭太监,“这食盒是不是这小太监给你的?”
送饭太监察觉到似乎气氛不太对,自然不敢隐瞒,连连应是:“就是这小太监给我的,他说是云心公主身边的宫女让他跑腿送饭的。”
那小太监听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是……是这位宫女姐姐给我的食盒,她说她是云心公主身边的,奴才也不认识她,她叫奴才跑腿,奴才就跑腿了。奴才实在不知道这位宫女姐姐撒谎了,原来她不是云心公主身边的,而是西楼公主身边的。奴才不认识她啊!”
吴覆如遭雷击。
不是云心公主的……是西楼公主的……
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日子以来的饭菜、衣裳、被褥,这些令他感动、令他欣喜的善意,来自西楼公主?
那位恶毒的、以鞭笞他、欺辱他为乐的西楼公主?
吴覆觉得大脑有些混乱。西楼公主忽然对他好?
不,不可能。
这一定是她恶毒的阴谋。
对,一定是。
饭菜里下了慢性的毒药?还是准备以他偷盗公主食物、衣服为由,将他光明正大地打个半死?还是准备等他习惯了这些饭菜之后,摇尾乞怜地向她祈求?
这些都有可能是她的手段。
可笑,可笑他这些日子竟真的以为这世上真有善意这回事。可笑他明明对这些饭菜是否是云心公主所赠产生了怀疑,可在日复一日的善意中,他竟说服自己忽略了那些疑点。
他竟然真的生出了期待。
过去吃过的那些美味的食物,一瞬间像是变成了世上最恶臭最作呕的东西,令他觉得从内而外地厌恶。
【黑化值 20%。当前黑化值75%。】
西楼公主的宫殿中,正在绕着花园散步消食的楼月脚步一顿。
楼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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