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独艳春台

掖庭令张春此日当值,领了一队宫婢往鹤羽宫安置。这行女孩原是去岁秋后选入宫掖,数月教习,并不曾踏足内廷,只日日慑于宫规森严,一路上饶是重檐层叠,殿宇辉煌,却无一人敢胡乱张望。

众人敛声屏气穿梭于禁城,不知几许才望见鹤羽的门额。依据张宫令的训言,女孩们皆知,此地是天家皇子和公主的居所,南宫为皇子居,北宫则是公主院。

张春将众婢引至道旁,待本宫宫令王伦前来交接,正欲再行叮嘱,不意却忽闻墙后传来一阵怒骂声,虽字句不清,音色竟又十分铿锵,顿时教人寒毛一竖。

“什么地方?也敢放肆?!”

小婢惊惧之下难免抬头四顾,张春倒极快敛容,两句话又唬得她们白了几层脸色。再瞥眼间,廊庑下一个绿袍宫官果是来了:

“你到得也是时候!”

王伦一面信步而来,只是取笑般看着他,近前大略扫过一排宫婢,却将张春拉到了另侧说话:“三年了,你还不懂?那处奉承的人,第一是胆大,听两声就吓得这样,还想当面去呢?”

张春乍听诧异,旋即皱眉一叹,道:“这安喜公主又为什么事呢?她的人上月才换过,我只以为是别院挑人,你何不趁早说!”

王伦笑笑,又将人带远两步,方低声道:“如今尚服局想是要翻天,连公主褕翟礼衣的形制也缠不清,九树花钗送来了八树,还想讨什么好呢?这不,正要杖人呢!”

张春听来不由点头,想起上元庆典在即,内外命妇必要按品阶着装,这本是没有余地的事情,又偏栽在那位安喜公主身上,大约送掉几条命都难罢休。便不敢再多迁延,只道:

“那人我先领回去吧,改日换了来。”

王伦哂笑:“你便不领回去,我今日也不敢送上去。”

张春摇了摇头,心下索然,终究领着众婢原路折返。

*

鹤羽宫北最为宽阔的一处内院正是肃雍堂,此刻堂前已是一片落花流水的景象。内侍宫婢,滚爬扑跪,当中一条刑凳上按着一个青袍女官,不及杖下,衣襟已乱,束带已散,只剩一点残息,泪断如雨。

肃雍堂的主人安喜公主萧同霞于人前亲手执杖,似有留情的意思,许久不曾行动,忽却一笑,将杖子直抵女官额上,道:“我有一念之仁,可换你皮肉之苦,你肯不肯?”

女官不敢轻心,耳内只听脊骨脆响乱弹,脖颈将被折断一般,万不得已才应承:“妾万死,只求贵主留妾一命!”

同霞抿了抿唇,果然松了杖子,随手撂在地上,向身侧唤道:“去把那八树花钗捧上来。”

承奉侍女稚柳一直静默肃立,闻言蹙眉,无声一叹方转身而去,顷刻端来花钗,也不曾即时呈送,缓缓道:“公主,何苦……”

“连你也要欺我?!”

并不等她说完,同霞一声盖过,面上愠色重燃,抬起一手捶翻花台,金银珠玉霎时散落,悉数打在那女官的头上,又道:

“捡起来,一件一件都戴好,然后回尚服局去吧!”

按本朝服制,公主位在一品,礼服的纹饰俱该是九等,纵是八等,也要二品命妇才能配享,叫一个青服女官插戴八等,一路招摇,等同便是抄家灭族的刑罚。

地上众人登时惶惧不已,再三缩退,那女官更如头遭霹雳一般滚跌在地,笃笃叩头,三五下便磕得满脸是血。

同霞见状,只嫌恶地退开一步,眼中厉色不减:“怎么?不是你叫我开恩宽恕的么?这泼天的恩典竟瞧不上?”

穷途末路的人早是神志混沌,顿首不歇,哪里还有话回。同霞见状,只当她愈加猖狂,正欲再作发落,不防哪里窜来一道身影,霎时就挡在了她面前:

“肃雍堂的人就是这样侍奉公主的?还不快把这奴子拉下去!她自己做错了事,公主赏脸教导,还真叫她登堂入室不成?!”

此人站下便是吐字连珠,同霞稍后回神才瞧清楚是谁,立马将他拉住,道:“这里哪有你的事?休要多管!”

转对同霞,他很快缓了面色,却不应答,抬眼示意一旁的稚柳,手臂一翻,反客为主,将同霞直接带进了廊下的暖阁。同霞自是挣扎,却终究抵不过他的力气。

“萧遮,你也想帮着他们来欺我?”虽已被困,同霞仍不减怒气,双目瞪视,眼眶通红,“你别忘了,我可是你姑姑!不是你能随意摆布的!”

名唤萧遮的少年注目同霞,忽却咧嘴一笑:“我这小姑姑,天生丽质,聪慧过人,谁能摆布?谁要欺她,我萧七郎也是第一个不许的!”

不过是哄人的酸话,同霞从他嘴里不知听过多少,并不领情:“你来得倒快,是尚服局的人搬救兵了?你被收买了!”

萧遮连忙摇头:“我如今也是封爵在身的济阴王了,区区尚服局算得什么?”说着又瞥了眼窗外,颇显神秘,才道:“是我娘遣人传话,叫我来拦着你,免得闹大,叫皇后给你一顿好颜色。”

同霞只把后一句听进去了,反问道:“这事传得再快,如何德妃娘娘先知道了?他们要叫我吃亏,不应该先惊动皇后么?”

萧遮原是在南宫自己院中坐着,并不知母亲那处的细情,想了想道:“侍女报说阿娘就在甘露殿,想来皇后也已知晓,只是阿娘必定劝了,加之皇后近来也无心旁骛。你哪里不知?三姐下个月就要大婚了,她可是皇后唯一的孩子。”

这番话倒很合情理,同霞思量至此,怒意也不觉消散了,就势坐于窗前茵席,倒了茶送入口唇,“德妃娘娘既这样疼我,三年前何不就应了陛下所想,抚育我呢?偏要将我推给皇后。”

一碗茶饮尽,洇润的嘴角浅浅一弯,又道:“高氏一门,两代为后,如今更是独女做王妃,长男尚公主,观之朝野,谁能比肩?”

萧遮默然听罢,只无声一叹,拣了另侧茵席坐下,伸手牵了牵同霞衣袖,“陛下虽对阿娘有宠,但你毕竟是先帝的公主,自该由皇后抚育。阿娘不过是求自保,在心里护你也是一样的。况且,我不是天天陪着你么?那些名分之事都是虚的。”

同霞挑了挑眉,漫不经心:“你十五了,也封了爵,恐怕很快就要离宫开府了,再等元服大婚,就有王妃陪着你了,终究剩我一个孤魂野鬼。”

萧遮不意话端及己,脸颊飘红,结舌半晌才回道:“那些我还没想过,可我要成婚,你倒不选驸马么?再过数月便是你将笄生辰,陛下定不会忘记。”

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他忽然眼色一亮,嘴角跟着翘起来:“高惑哥哥不就是现成的好人选?他比我还关心你呢!”

他此情此景提到这个名字,同霞倒真不意外,不过一笑:“从蓬莱公主指婚高懋那日我就明白了,高家不可能再娶一个公主,尤其是我,——罢了。”

萧遮望见同霞眼含深意,似懂非懂,一时不愿深究,低头之际,又闻同霞道:“高惑近来做什么呢?”

“弘文生能干什么,日日在弘文馆读书呗!”

*

因是设于宫禁的学馆,又与天子理政的中朝宣政殿相距不远,弘文馆便与诸官行署无异,进出道旁皆有禁军戍卫,堂阁轩室也不闻一丝嘈杂。

弘文生高惑坐在学堂靠窗席位,因一时休课,方觉眼酸,低头揉捏睛明,再抬头时,竟忽觉周身促狭,左右掣肘——

余光向右:“小郡王?”再往左瞧:“公主?!”

左右挟制他的人虽都认得,却更叫他脊骨一僵,面色由红转白,又白中透红,一双眼珠子都快滚了出来。

萧遮和同霞才到此间,躲在檐下探查,一眼便望见了青褾深衣穿戴的高惑,于是从后夹攻,半点也没叫敌人察觉。

“哥哥自从岁末入学,竟连面也难露了,可是把我们忘了?”萧遮捧腮撑在案上,目光与同霞交通,率先取笑道。

同霞便随后就道:“大约正是这样,他如今白天忙着读书,蓬莱公主不日便要出降,回家想也是不得闲的。”

高惑是皇后内侄,当朝右相高琰的次子,因这层缘故,自幼便在内廷行走,与皇子公主皆是熟识。却虽如此,也架不住他们这般礼贤下士,一时讶异稍解,心中也尴尬得紧:

“臣其实……”干笑两声,目光徘徊,定在同霞面上,“臣知错,就罚臣上元之日给公主奉上一份贺礼,如何?”

萧遮虽被赫然弃在赠礼名单之外,却顿时笑出声来,被同霞一眼瞪了回去。可提起上元,同霞也不禁想起那八树花钗,兴味减了大半,低眉垂目,随意摆弄起案上堆放的书册:“我不要。”

高惑微微一愣,觉察出异样,忙转看萧遮:“发生什么事了?”

萧遮迟觉,这时想来三两句也难说清,便只晃了晃脑袋:“哥哥别问了,没什么大事。”

气氛由此沉下,两双眼睛殷殷相望,都被同霞余光收入。案上书册不过五六卷,被她颠来倒去,却更添无趣。正欲寻个由头离开,忽觉头顶压下一片阴影,不及抬头,只见高惑骤然起身,拱手称道:

“高学士。”

这位高学士就站在窗外廊下,想是恰好行到此处,望见窗内三人并坐的奇景,横生好奇。他并没有说话,目光黝黝,已落回高惑一人面上,然后也略还过一礼。

他为什么不问?

同霞也心生好奇,眼睛不避讳地将他上下端量:至多二十四五的年纪,头戴乌纱折上巾,身上绿袍银带,极是合身——常人官服总见肩胛处褶皱堆叠,他却撑得身形如削,方正挺立。

大约又是他这服色作祟,同霞脑中忽然浮现猗猗绿竹,瘦立西风,又有青翠苍松,独艳春台……

“人呢?”同霞并不觉自己失神,转眼却已人迹杳然。

“好冷淡的性子,他是什么来历?”萧遮也追问道。

高惑将两人左右看过,轻呼了口气,道:“他是六品直学士高齐光,永贞二十年登进士第,中在二甲第九十八名,便因这名次不高,放了外任,日前才自兖州经学博士任上转迁。”

含笑又道:“也正是我父亲提携的。父亲很喜欢他,因这高姓,还与他结了宗,私下就算是我的义兄了。”

“义兄,义兄。”同霞口中喃喃,心想此人履历虽则平常,身份倒是妙得很。

尝试了一对不一样的男女主人设,认为自己对比之前有所进步,欢迎并期待一切友善的评论与交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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