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阴影，他的面貌整个显露出来，头发与胡须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比五峰峰主看起来苍老许多，想来是修为远不及他们的缘故。
沈朝宁一愣，觉得自己这位师父有几分的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转瞬她想了起来。
这不是当日在镜月幻境遇到的那位“师叔”吗？性格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只不过当时他在磨的是一把杀猪刀，如今是一柄长剑。
沈朝宁怔在原地。无涯子显然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位小弟子，他上下打量她一眼，很是惜字如金：“名字？”
“……沈朝宁。”
“以后叫阿七。”
沈朝宁：？
正儿八经的阿七南雁轻咳一声，提醒道：“师父，她是九师妹。”
“哦，那叫阿九。”
沈朝宁：“……”
无涯子又问：“什么资质？”
“……水火双灵根。”
“嗯，不错。”
沈朝宁：……？
可以说是极尽敷衍了。
无涯子顺手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掏出一柄长剑，剑身上锈迹斑斑，将本该有的光芒尽数遮掩，暗无天日，一如这座密不透风的洞穴。
“用这把剑去练。”
沈朝宁几时被人这样摆布过，但念着对方的身份，还是不得不按捺住心中的恼火：“……弟子有法器。”
无涯子哦了一声，不以为意：“拿给我看看。”
沈朝宁深吸一口气，在爆发的边缘反复横跳。她耐着性子将赤月剑从识海中召出，红光一现，剑身清亮如溪涧，一看就是出自大家之手，连旁边的南雁看到，都不免微微愣了下神。
然而这样价值连城的绝世好剑无涯子只看过一眼便满是嫌弃道：“废铜烂铁，趁早丢了。”
沈朝宁：“……”
“明日跟着练剑。”无涯子将那柄破剑随手往沈朝宁怀里一塞，满脸写着“无事莫来烦我”几个字，作势就要将她打发走。
岂有此理。
沈朝宁终于忍不了了，然而就在发作的当头，无涯子的鼻子动了动，像是嗅到了什么，忽然抬眸看向了沈朝宁，双目炯炯有神，与将才那一副活死人的懒散模样截然不同：“你乾坤袋装着什么？”
沈朝宁刻薄尖酸的话都到了嘴边，却冷不丁被这么一个转折搞得一头雾水，积攒起来的怒火也倏地卸了力道。
她与南雁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同样看到不明所以：“……大多是些阵法符咒一类。”
“不是这些。”无涯子盯着她，死水无波的眼眸深处隐有几分波澜泛起，“凡州陈记的白玉糕？”
沈朝宁顿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回答：“……是。”
*
等到沈朝宁从这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境遇中回过神来，已经是眼前的画面。
刚才还一脸生人勿近的无涯子，就着桂圆茶，津津有味地尝着沈庄主千里迢迢从凡州寄来的白玉糕，时不时还评论一两句：“不够软糯，没有当年好吃了。”
谁也不知道他口中的当年是多少年前。
沈朝宁嘴角略略抽动了一下，本就没报什么希望，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懒怠，敷衍，贪嘴，好吃。
这就是她日后的师尊。
和主峰那些高高在上仙风道骨的道人相比，用天差地别来形容都不为过。
沈朝宁有点接受不了这种落差，何况无涯子的吃相实在算不上好，狼吞虎咽中，胡子上沾满了糕屑。
成何体统。
沈朝宁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用上这四个字，要知道平素只有别人这样说她的份儿。
南雁大约也觉得有些丢脸，轻轻咳了声，委婉提醒：“师尊。”
无涯子随意地揩去胡子上的碎屑，接着吃起来。他没有让她们两个人离开，也没有邀请她们一道坐下来用膳，只让她们在一旁看着他吃。
沈朝宁站得久了，有些腿麻，她屈了屈膝盖，无涯子瞥她一眼：“这一会儿工夫都站不住，黄门的弟子越来越差劲了。”
沈朝宁本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先前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早被消磨得一干二净，她扬起笑容：“自是，如若不然，弟子也不会到无涯来。”
无涯子一口茶没咽下，险些被呛到。
南雁无声地轻轻一叹，往后退了几步。
无涯子看向沈朝宁，吹胡子瞪眼，明显被气到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无涯一向只收最优秀的弟子，几时轮得着无知小儿如此评判。”
沈朝宁微怔，转头望向身侧的南雁，南雁朝着她摇了下头。
沈朝宁明白过来这其中是有什么隐情，她抿了下唇，忍着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无涯子却以为她不信，冷哼一声，只听得屋后角落堆着的那些满是铁锈的长剑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紧接着，长剑升腾而起，以一个奇怪的方针盘旋至半空，光芒一动，霎时间有道符踊跃而出，将阴暗的洞穴照亮。
然而还不等阵法摆全，无涯子却突然咳出一口血，半空的长剑失了灵力操控，纷纷跌落下来。
“等我伤好了。”无涯子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拭去嘴角的血，“等我伤好了，再给你展示一手什么叫万剑齐发。”
沈朝宁是看呆了，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南雁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袖，给她递了个眼神，二人才轻手轻脚离开了洞穴。
将走到出口，沈朝宁回头去看，无涯子的身形剪影格外醒目，刚才的阵法似乎耗尽了他的灵力，陡然之间他像是又苍老几岁，佝偻着背，垂垂老矣。
“这是怎么回事？”一出洞穴，沈朝宁问道。
“是我不好，忘了你和讲。”南雁蹙了下眉，但很快松解开，“师父他之前受过伤，不仅不大记得从前的事……而且有时也会分不清现在和过去。”
“那刚才……”
“他可能误以为还是百年之前。”
沈朝宁想起将才无涯子的那句“我无涯一向只收最优秀的弟子”，她还没说话，南雁似乎已经洞察她的心意，先道：“我也才来了二十年，很多事并不清楚缘由，你如果好奇，不若去问大师姐。”
二十年……
怪不得苏湘婷说无涯已经很久没有新弟子来了，就算有人来，看到无涯是这样一副状况，恐怕也会被立马劝退。
算上沈朝宁在内，无涯目前只有九名弟子，即便是最早的苏湘婷，也仅比南雁早了十几年，并不清楚无涯子的陈年往事。她来时无涯子已经是这样一副状况，不过那时要比现在稍好一些。而这九名弟子中，至少有四名弟子以下山历练为名离开了无涯，早没了消息，但时间不到，尚且还没法除名，剩下的几人，若不然是没什么志向，随遇而安惯了，不介意在这样山清水秀的地方得过且过混日子，若不然就是清楚自己天赋资质一般，离开这里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去处，索性留了下来。
留下的人之中，修为最高的是南雁，也仅仅筑基中期。
从无涯子那里离开，沈朝宁别过南雁，借口说想一个人转转，独自去了峰崖巅。
她托着脸坐在石阶上，已至傍晚，暮色沉沉，融融的红日落到山下，一眼望不到，只有光芒映出来，
风景倒是好看，冷清也是真的冷清。
入峰第一日，恐怕也只有无涯才会如此冷寂。沈朝宁甚至都想象得到其他峰座此时的热闹非凡，也不知魏芷然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沈朝宁长长叹了口气。
照着以前的性子，她恐怕早就离开了。可是离开无涯，又进不了其他主峰次峰，意味着她只能当个散修，或者另寻门派。
“你在这里。”身后忽然有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朝宁回头，发现竟然是南雁。
虽然认识才不过短短一日，但在沈朝宁看来，南雁不像是会主动找人说话的那种人，一时之间有点意外。
“要吃饭了。”南雁道，“大师姐让我来喊你。”
原来如此。
沈朝宁站起身来，刚走了几步，南雁忽然问道：“你要留下来吗？”
沈朝宁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便也实诚作答：“不留下来又能去哪儿，我不想离开绛仙门。”
南雁点了点头，不介意她的直白，只道：“大师姐应当会很开心。”
沈朝宁一愣。
南雁却没有多说什么，言毕她转身就走，夜风猎猎吹动她的衣摆，勾勒出纤细的身形。
沈朝宁慢了慢，跟上前去。
“哦，对了。”忽的，南雁脚步顿了顿，“明日早课，卯初一刻，你会来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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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