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矜看着他,思索良久。
“一百年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她终于道,“但是现在,穆翀举,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从来没有家人,可将军府中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对待亲人一样对待我。我原本不知道什么是‘家’,所生所长、有亲有朋,这是你告诉我的……虽然这里都是你的亲人朋友,但若我搜遍此生,这里就是最像家的地方。”
她的话说的太认真。
认真到穆翀举觉得她不是在说话,而是掏出搏动着的心脏来给他看。
她的眼睛很亮很亮。
亮到穆翀举觉得刺眼,像是直视银月之光,值得落泪。
其实……
他心中有一句话,随着心跳得越来越快,就要被顶出喉咙。
——其实,我的家人,也可以是你的家人的。
——这世上还有一种情形能将这些纷繁复杂的亲朋关系绝妙地合二为一。
——不知道你们神仙如何看这种感情,总归在人间世很珍贵的。
——他们说这叫……爱。
他们离得那样近。
她及腰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从大氅的帽兜中泻出来,染上几片飞雪,乌色也漆黑,纯白也靓丽。
她不施粉黛。
可是她是这么美。
世上并没有什么词汇适合她。
只是一切都恰到好处,关于姚落矜的一切,在穆翀举这里,从某时某刻开始,变成了一个形容词中的极点,世间没有能够超出,或许世外亦然。
她说守护、说放心、说你不要害怕,她的一切初衷都和私情无关,但是这个被她一把拉到身后的人已经陷落。两个站在对岸的人本该各自走完一生,他却悄悄偏离了方向,期待相遇的那一天。
不受控制地,穆翀举伸出手,抚落她鬓间的雪。
雪花掉落,她微微阖眼,穆翀举心尖微抖。
“落矜,”他深吸了一口气,“其实——”
“穆翀举啊!”
有人“当啷”一声踹开了院门,穆翀举手上一颤,拽住了落矜的头发。
对面方才还美得不可方物的小姑娘瞬间暴起,对着穆翀举胸口就是一拳,“你和我头发有仇吧穆翀举啊!”
来者三两步就冲到了两人跟前,落衿的拳头还抵在他衣领上。
“……看来,本宫来的不是时候,”陈宏啧了一声,假装捂眼,转身就要走。
“世子来都来了,还是留下喝杯茶吧,”穆翀举将落矜往身后一带,对陈宏作揖道。
落矜向侧看了看,又听得穆翀举唤了一声“世子”。人间诸国礼仪不同,她不知晓以大将军府的地位,见世子该用什么礼,只好学着穆翀举的动作,低头仓促一拜,唤了一声“世子万福”。
“本宫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别搅了二爷的兴致,”陈宏笑呵呵道,说着弯腰想去看穆翀举身后的人,被穆翀举侧身又挡了一下。
“世子登门算什么打搅,我一家老小该去门口跪迎才对,”穆翀举语气不善,陈宏听了,也就不再打他身后人的主意。
陈宏:“我如何敢摆此等排场?大将军带着京城驻军赈灾,那功绩大了去了,若非大将军,我宫外的别院非得被流民抢个干净,我要是见了大将军,才该跪迎才是。”
落矜听着暗道新鲜,都是为民造福,在这“世子”这竟然有如此奇葩的理解方法。
穆翀举听了头痛,世子爷过了年就要及冠,怎么还是这副不靠谱的样子。
他作揖道,“丞相一家北上抚恤灾民,到现在还没回京,魏家的功绩才大了,您要颂功,去丞相府才对。”
听闻北面的水患还没平息,转眼就降了温,鹅毛一样的大雪从越国飘过来,丞相一行原定春节前回京,现在又接手了安置因为低温受灾的民众,更是没了归期。
不过京中倒不觉得怎样。
蜀王还在定风岭行宫,朝堂上的文臣之首又不见,各部官员乐得自在,武官们也难得过上了几天不用到处被参的清净日子。
“这话说的,”陈宏笑道,“丞相长子是你的妹夫,说来说去不还是一家?”
“殿下,”穆翀举揉了揉眉心,“殿下此来究竟有什么要紧事?”
世子平生爱好之一乃是和夫子们顶话逗乐,要是任凭他这样东拉西扯地说下去,就是从日上三竿说到日暮夕照都没完没了。
“哈哈哈,翀举啊,”陈宏上前一步,搭上了穆翀举的肩膀,“本宫听说你从定风岭回来半月有余,怎么也不和兄弟们聚上一聚?”
蜀王好色,儿子却少,陈宏几个亲兄弟都死的早,否则根本轮不上他这样不学无术、德行全无者坐上世子之位。
陈宏口中的兄弟,乃是这蜀都中的真纨绔。
不是大官嫡子、就是富商后人,穆翀举原不应该和此等人过往甚密,奈何他自幼和陈宏相识,关系也算不错,父兄日日将贵圈世子的话挂在嘴边,他也常被陈宏拉去相聚。
“世子怎知我回来半月?”穆翀举道,“还有,陛下犹在行宫呢,你为何先行回来?”
“嗐,我哪是先回来?我压根就没走!”陈宏一摆手,“老爷子舍不得他行宫中那些美人儿嘛——我舍不得的却都在宫外别院中嘛。”
穆翀举面露惊诧,“就为了你那些文玩字画?”
“不然呢?”陈宏竟颇自豪地,“我的夫人们都跟着魏家赈灾去了——你妹妹不是也走了?要我说这魏家什么毛病,非得奏请我爹用家风传承说事,要亲属一起去赈灾。我呸!那厮和我爹、你爹,都是行伍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成名之前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还家风。”
“全家上下就我茕茕一身,若是大水将我那些宝贝都泡了个稀烂,我活着还什么意思?干脆就在家守着,不行就同归于尽,哈哈哈哈哈!”
陈宏笑得开怀,穆翀举恨得牙痒。
要不是此人乃是世子,他真想替他父亲好好揍上一顿,叫他清醒清醒。
“不过……”陈宏摸着下巴在穆翀举面前左右踱步,“不过我现下可算知道了,你穆翀举日日躲在屋中不见外客,兄弟们的酒席一律推脱……”
他说着猛地向后一窜,伸手就在姚落衿面前一响指,给小姑娘吓得向后一踉跄。
“原来你穆翀举不动声色,在这将军府中玩‘金屋藏娇’啊!我原是猜不到的,你竟然喜欢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儿——”
“陈宏!”穆翀举一个箭步将人隔开。
陈宏捂嘴笑个不停,“哈哈哈哈穆翀举啊,你可算叫我名字了,从打你今年去了昆仑山,咱们几个月不见,你一上来就行礼要叫‘世子’,还称我作‘殿下’了,哈哈哈哈,你不别扭,我可是浑身不得劲啊!”
他笑得太张狂,好像停不下来似的,落衿只觉得他笑声中透着寒意,半点没有开怀。
“是我的过错,”穆翀举也不见因这笑开怀几分,“从昆仑回来,就应该登门拜会,只是逢了灾祸,家中事多。”
“没什么的,翀举,”陈宏敛了笑,又搭上穆翀举的肩膀,“须知你我才是真兄弟,我们的情谊比什么都珍贵,灾祸又怎样?死的人总归不会是你、我。百姓罹难,那是他们的命数,是大蜀国的国运,和你我有什么关系——只有享乐是真的,只有我们的欢愉是真的,你说对不对?”
穆翀举没有答话,落衿在他二人身后听得一清二楚,眉心愈发皱起。
——这当真是一国储君能说出的话?
“今夜在我别院中,有酒有肉,还有美娇娘、天上曲,你可千万要来,你再不来,京中该说你穆家失了世子的依凭,人家该欺负你了,嗯?”
他喃喃,话中不失威胁,眼光却纯粹得要命。
像是小孩子想要饴糖,或者相思女盼情郎。
“啊……”陈宏忽地弯了腰,伸手指向落衿,“她也得来,我没见穆家二爷有过什么女人,这是头一个,带去叫兄弟们开开眼,学着些,回去对自家婆娘好些,别像我一样,纳了一个又一个,负了一个,又一个……”
“世子,”穆翀举开口就想拒绝。
他去赴宴没什么的,这本就是他早蜀都中的生活,可落衿却不同。这群人中少有几个正经人,落衿生性单纯,没见过这样人面兽心的货色。
“可不能拒绝我啊!”陈宏一下子跑开了,边跑还捂着耳朵,“我是世子!这是命令、命令!”
一直到陈宏离开许久,两人还沉浸在震惊之余的安静里。
落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果蜀都的权贵大多长成了这个样子的话,那么从中随便挑一个成魔,怎么也不该轮到穆翀举啊?
“世子是庶出,生母早亡、寄人篱下,年幼时很不得宠,在宫中的日子过的凄惨,”良久,穆翀举才道,“是以他贪恋财物,行事乖张不尊礼法,但他和我相交多年,我知他为人,此人心并不坏。”
落衿点点头,看人不能只看一面,这世子虽说看起来做储君太不够格,或许做风流浪子、文玩商贾却能成一把好手。世上此等受出身束缚者不计其数。
“你回去歇着吧,”穆翀举拉起落衿,两人走回堂屋内,“我去收拾一下,晚间去世子别院。”
“嗯?”落衿转头看他,“他不是说要我也去吗?”
穆翀举脚步一顿,“不必放在心上,你好好待着就行,世子随口一说,并不会将我怎样。”
“啊……”落衿停下脚步,手指捏住穆翀举的袖子。
穆翀举:“?”
落衿:“可是我有点想去。”
穆翀举:“……为什么?”
落衿:“我刻苦读书一百年,从未去过聚会诶……”
穆翀举:“……”
穆翀举:“……可这不是寻常集会,宛如龙潭虎穴啊!”
落衿:“我其实就是有点好奇,没见过……”
穆翀举:“人总不能因为好奇而涉险吧?再说你可是仙人,仙人有什么没见过——”
落衿:“想来……其实我还没见过海诶,南天门外看不到海,我都是听东海南海和西海的人路过时讲起……北海的人都看起来好威猛,我不太敢搭话……”
穆翀举:“我也不曾见过,不过这事情容易,东吴世子乃是我好友,东吴紧靠着东海,等我空了带你去——不对,跑题了!”
落矜(揉脑袋):疼疼疼——
穆翀举:对浪漫过敏。
陈宏:不怪我,我是疯批。
假期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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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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