翀举带着人上了马车.
他本是骑马来的,现今为了躲避无数追随出来的眼光,也随落衿一头钻进了车厢里。
可惜落衿此时没有心思琢磨他和世子坚固无比的联盟是否出现了裂隙,她现在满心都被方才自己算的一卦填满。
落衿:“穆翀举啊,你可知道你出生的时辰?”
穆翀举偏头看了一眼,“不甚清楚。”
“什么?”落衿愣了一下,“这么大的事怎么会……”
“母亲怀我时还在打仗,她留在老家,并未被爹接回蜀都,”穆翀举叹了口气,向后仰在座椅上,“我出生没几天,爹刚得了消息还没启程,家中就遭了战祸,母亲带着我和哥哥逃难,等到被爹找到的时候,我都快一岁了。”
“家中仆从四散,母亲又记不清了,自然无从知晓,不过我家都是武将,也没人太在乎这些。”
落衿嗯了一声,穆翀举看过去,却见小姑娘的脸色越来越差。
“怎么了?”他伸手到落衿面前,晃了一晃,“我几时生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会没关系?”落衿横眉,“我要保你平安顺遂,应该先算算你能遇到什么大劫难,先前一直忘了问,直到今日说起……可蜀王登基那一天,不论什么时辰都是早夭易折的命,算起来你压根活不到今天——该不会是你家里记错了日子——”
“低声!”穆翀举忽然近前来,“这话不能乱说。”
“这有什么……”
“当年我诞生之日正逢登基,陛下大喜之下册封我爹异姓王,他再三推辞才拒绝,后又加我祖母超品夫人配享太庙,母亲为护国夫人,兄长为伯爵,我家的封赏是跟随陛下出兵众人中最厚的,倘若我这生辰是假的,父亲岂不是欺君?朝中又当如何看我穆家?”他沉声道。
嗯……
落衿思量着,且看方才那位世子爷的脾气,父子相肖,便可知蜀王并不会如何贤明。穆家手握兵权本就遭人忌惮,倘若叫人抓住把柄,后果可想而知。
“兴许就是记错了,”穆翀举道,“那时候战火阻隔,通信艰难,家里人失散了大半,就是错了也没什么。”
落衿点点头,叹了口气。
“怎么还是一脸失落?”穆翀举哼了一声。
“没有八字,我便不能给你预测吉凶啊……”落衿低头看自己的手,心道或许这也是宿命使然,魔尊在轮回之外,他的命途自然不能叫人随意参透。
穆翀举笑了一声,听着声音微苦,“倘若不算那日半路找上门来的魔修,咱们的吉凶,不是都在眼前摆着呢么?”
落衿抬头,“怎么这样说?”
穆翀举:“你可看到了今日世子宴请上诸多放浪公子?”
落衿颔首。
“那便是我大蜀的未来,”穆翀举叹道,“禁军、太学被此等庸才填充,寒门苦于天灾战祸,根本无从修书习武,国君年迈昏聩,一心扑在美色上面,世子这里……就算太傅们愁断了肠子,也看不到半分进益——你说,吉凶还难测吗?”
落衿撇嘴,想到方才殿中那些揽着少女腰肢大口酒肉的青年人们。
“这只是蜀国的命途,”她道,“和你……”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穆翀举道,“穆家就是蜀国这栋百尺高楼的半壁地基,若是上面垮了,穆家又有何人能够独存?”
“而且……你家从军,一国之祸,往往——”落衿早已听懂。
穆翀举无奈笑道,“前些日子你还病着,不知道外面的事情。越国世子迎娶吴国公主,东吴兵力孱弱,北越这就是把咱们东边的门户换成了自己人。南宋灭了西礼,也仰仗北越的金银资助——这是五国分楚之后的第一场吞并,从此之后,人间土地上的战火,恐怕轻易再难熄灭了。”
落衿看向穆翀举。
车马在摇晃,车外的市井喧闹之声不绝于耳。
可是这繁华安逸又能延绵到几时?
她虽在九天之上,却对人间政局并非全然无知。
地气翻滚,龙蛇交战,这人间崩裂一百年,如今也到了该弥合的时候了。
“人间政事我本不该插手,但是穆翀举,”落衿抬眸,“那日你我击溃的魔修在此地盘桓已久,若目标只是你,他本该有太多的机会可以下手。”
穆翀举皱眉,“你的意思是……”
“蜀地的水患来得不寻常,如今北方的大雪也是。你父亲忙于安置灾民已经许久未回北方边郡,本应该坐镇中央的丞相却拖家带口去了地方,”落衿道,“你方才说蜀地日后必定难逃战祸,四邻之国也必然都存着趁虚而入的心思,但是有没有可能……这种种乱象,便是有人已然出手了呢?”
穆翀举听清了,心头一凉。
“……落衿,”穆翀举捏了捏眉心,“我且先问你一句,倘若真有魔修加入战局,不论这些物候阴谋,他日沙场之上刀戟相交,仅凭我等常人,可有一战之力?”
落衿没有说话,他们沉默在噪音隆隆的马车中。
穆翀举的头脑很混乱。
他想日前连绵不绝的秋雨,如今重若牛毛的北方之雪,想边关的穆家兵,想父亲和大哥,想远嫁的小妹,讨人厌的妹夫,和他背后的丞相,想在殿中宴请,无所事事的世子陈宏……
落衿在想穆翀举。
穆家上战场只是早晚的事,倘若当真有魔修势力加入了这一场酝酿已久的人间战局,穆翀举的家国至亲,他又该靠什么力量守护?
而她自己,又有什么办法能保护他呢?
“年级轻轻,怎么总是皱个眉头?”
不经意间,马车已经停到了府门前,穆柯将帘子一拉,惊醒了思索中的两人。
“说谁呢你!”穆翀举先站起来,将穆柯的脑袋推出去。
“自然是你们两个!”穆柯道,“我方才一眼恍惚,你俩活像是七老八十了!”
“也没错,”穆翀举玩笑道,“落衿都一百来岁了,跟我中和一下,说是七老八十没毛病。”
“你净扯淡!”穆柯上脚踢人,“人家姚姑娘芳华正好,你肆意编排。”
“不信你自己问——落衿?”穆翀举喊了一声,落衿伸手翻帘子看出来。
嘶——
穆柯听得旁边弟弟倒吸了一口凉气。
再见眼前,落衿背后刚好是通红的落日,霞光漫彩映照在落衿身影上,她侧眼看过来,真真是……天女下凡。
“你个没出息的小子,”穆柯咬牙道,“我听闻你和落衿同坐车回来的,还以为你二人有什么进展……谁知道拉起帘子,你两个背对背发愁,青春年少、**的,穆翀举你那眉头真还皱得起来啊……”
“啧,关乎家国。”
“家国个屁?你刚不是还同世子吃酒——”
“家国的事我稍后与你详谈,”穆翀举挣脱了哥哥的禁锢,“眼下我有要紧事。”
“你有什么可要……”
穆柯不甘心地将后半句话咽进肚子里。
只见穆翀举小跑回了马车前,伸手递给落衿。
“我可以跳下来的!”落衿犹豫着没伸手。
“上一次是谁说从没坐过马车,非要跳下来然后崴了脚?”
“那我的确是第一次坐嘛,没有经验——这种事情都是一回生二回熟的……”
“姚落衿,”穆翀举故意拉下了脸色,“‘从没做过’这种理由,以后在我这再也不好使了。”
“……穆翀举,”落衿瞬间没了气势。
穆翀举假装要收手,落衿一把抓上去。
穆翀举手上微微用力,就如愿抱了美人在怀。
“我以后不跳了。”
“嗯。”
“那还好使吗?”
“什么好使。”
“我从没见过的东西……”
“必须!”穆翀举拍着胸脯打包票,“但凡是你姚落衿想要的,穆二赴汤蹈火。”
“啊……倒也不必这样……”
穆柯跟在后面看得牙酸。
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方才撩开马车帘子看到的两张愁容是不是幻觉……
最近穆翀举愈发对军事学问上心,爹还夸了这小子有长进——长进个屁!
他个毫无城府的小子就差把对姚姑娘那点心思全写脸上了!
仗着人家姚姑娘是小神仙不闻人间事,明目张胆地耍心眼子。
那马车辕上的三节阶梯呢?被你小子吃了吧!
……
在山岳还没有倾颓之前,世间大抵是安然和乐的样子。
不论在遥远的北方,战鼓有没有被击响,在这被炭火映得暖融融的蜀都之中,春天终究还是要来到的。
“想不到十年之后,我们家终于又有了一个不会喝酒的人啊,”老太君拿着酒盅,乐呵呵道。
众人围坐在一处,面上也都带着笑。
今日除夕。
待到初三蜀王上朝之后,穆重阳和穆柯便要启程前往边境,这一家人,又不知该到何时才能聚齐。
团圆难得,席间喝得高兴,只是叫人抓住了还有一个滴酒未沾的姚落衿。
“祖母……”穆翀举起身想要接过老太君递给落衿的酒壶,被父亲痛击了一下后心。
“过年了,高兴,你不要在这碍事!”
“她不会喝,”穆翀举揉着后背站起来,一把夺过了祖母递过来的酒壶,“别为难她。”
“怎么能叫为难呢?”落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穆翀举身边,穆翀举反应过来之前,酒壶已经落到了小姑娘手中,“我从没喝过酒,已经好奇许多年了。”
穆翀举拦不住,小姑娘躲得飞快。
“……从没喝过?姚落衿?”穆翀举在原地高声,“谁与我念叨多次,师尊佳酿藏在门前第二棵树地下,夏天教引司后院里飘的全是酒香?”
“我只是闻过,”落衿道,“见过猪跑,又不是吃过猪肉啦!”
老太君笑着将落衿拉到身边坐下,穆翀举终于不好再追。
“今日除夕,喝一点也无妨的,”她笑道,“落衿头一回在我们家过年,该叫她熟悉流程,以后也好陪我喝酒。”
说罢又指着穆重阳,“老二的样子,和你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穆重阳的笑一愣,旋即仰头喝尽了杯中的酒。
落衿在老太君怀中,如有所感,她忽然想到老夫人方才说……家中十年不曾有不会喝酒的人……
老太君抚了抚落衿的发,微笑道,“从前他们娘亲也是不能喝的,老太婆我怕寂寞,常常要拉着她小酌,这时候重阳便有的说咯!”
“真快啊,都十年了,”穆柯道。
“你们盼着回家,我和祖母盼你们,”穆翀举也叹,“日子最不经念,这样等着等着,不就过得飞快?”
一旁的穆重阳倏地红了眼眶。
“她走的时候……我俩……也在关外。”
过了这个年,大军便又要离开。
老太君已经满头白发,边境战火又一触即发,此一去……
“好了!”老太君声如洪钟,阻断了这愈发沉闷的气氛,“今日除了婉婷还在夫家,咱们人这样齐,只管喝酒守岁,莫要念半点不开心!”
落衿随着老太君的话,一口吞了酒盅里的琼浆。
真是辣,又辣又苦。
给她轰得头脑中一瞬里只剩下空白。
可身上真是暖,心口里泛着热,方才那些愁绪悲情,转眼便一扫而空。
原来这就是酒的滋味。
她想。
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
便该是这样悲喜交织,这样冷热更迭,这样跌宕,这样激昂。
生当如是。
落衿:穆翀举啊,我没吃过巴拉巴拉巴拉……
穆翀举:买!
未成年人请勿饮酒啊!成年人也不要贪杯哦~
假期愉快!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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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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