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在行近婺泽城门之前被人拦下。
来者自道是东吴世子的使者,特意前来接一行人进城休养。
他将穆翀举的书信呈了出来,又出示了代表东吴世子的黄金令牌。老夫人亲检查了一番,又问了几句,终于点头。
他们换了东吴的马车,由东吴兵马开道,前往东吴使者在婺泽的驿馆。
落矜倒在宽敞干净的马车里,终于感觉到了几分安全,却在即将放松警惕之前被老夫人拉了一把衣袖。
“倘若东吴世子当真想要接我等前往东吴,为何不换了马车由兵士直接护送出境?”
落矜的精神倏地绷紧了,“老夫人的意思是……”
“也许吴王还在观望形势,”老太君道,“毕竟道现在还没有魏蠡称帝的消息……吴王也许并不清楚他的野心。”
“若魏蠡真想做整个大蜀的主人,那我们只会被吴王当做礼物送给魏蠡。”
落矜的心已经沉下去了,“难道还有其他选择?”
“如果蜀王还活着,”老太君道,“边郡有二十万穆家军,只要蜀王能逃出蜀都与穆家军汇合,魏蠡想做整个蜀地的王,就没那么容易。”
落矜:“那我们的生机……其实和蜀王的性命息息相关?”
“不……”老夫人摇摇头,“落矜,不论局势怎样变化,我们都会活着的。”
“……啊?”落矜不解,转念看老太君的面色,又明白过来,“是因为……是因为穆婉婷。”
老太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婉婷做了错事,可她终究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在将军府中和穆婉婷的最后一次见面依然反复在落矜的脑海中重复播放。
她没法带着丝毫宽恕的心去看待这位穆家的小女儿。
她忘不了六叔临终前的愤怒,忘不了这些天相处以来,六叔对所有人的照顾,更何况早在她初到人间无路可走的时候,正是六叔将他带到了穆家……
“可她终究不过是……”落矜低声道,“她凭着魏铭川的心意活着,又怎能算可靠——”
“本也没什么可靠的事情,”老夫人幽幽道,“人心最是难测,从而世事才不可预料。”
“这诸多罹难,说到底,是我们家识人不清。”
“没看清魏蠡的反心,又没看清魏铭川的真心。”
他们从来都将穆婉婷当做穆家政治社交的牺牲品。
他们说对不起婉婷,却也仅此而已。
几乎在穆重阳怀疑魏蠡谋反的一瞬间,就已经笃定了自己这命途悲惨的女儿的结局。他甚至已经开始为穆婉婷感到悲伤。
从头到尾,都只有可惜、遗憾,和对不起。
他们自私地将一个女人看做自己家族的附庸,和一个姓氏的融入兴衰一起浮沉,他们却忘了,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并且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已经离他们,很远很远了。
“已经到驿站了。”
马车停驻,门外有人招呼。
“老太君,姚姑娘,下马车吧。”
老夫人先被几个女使扶下车。
落矜跟在后面。
“姚姑娘?”
落矜抬眼,是一个……小厮。
他对落矜伸出手,面上带着很温和的微笑,“姚姑娘小心脚下。”
“啊……”落矜扶住了他的小臂,也走下了马车。
她脚刚落了地,想要回头找那小厮,却发现他收敛了笑容,好像方才并没有帮过她一样,走回了侍者的队伍。
落矜回头又看了一眼。
这不是寻常人。
她如今虽然仙力有损,难以调动真气探查,但此人有超然脱俗之感,至少也是修炼之人。
而且他面貌端正颇有温文尔雅之风,下车时落矜看到了他的手,骨节分明素白柔软,这是文人的手,他绝不会在这小小驿馆做下人为生。
果然,落矜还没走出两步,耳边就出现了传音。
“晚宴之前,独身来后堂马厩。”
……
“这是军中的最后一只鸽子,丢了它,你也活不成了。”
穆翀举将书信绑在鸽子的后腿上。
“听见了吗?陛下。”
陈宏豆大的眼泪啪啪往下掉,他颤抖着嘴唇说,“知……知道了。”
穆翀举将鸽子往他怀里一塞,重重地叹了口气。
“陛下,以后没有穆翀举,你懂点事吧,”他解下自己的外袍,也扔进陈宏的怀中。
“穆……穆翀举,”陈宏攥着他的外袍,几天奔波下来,这外袍已经坚硬发酸,可他还是紧紧抱着——这郊野中的夜晚实在是太冷了,他实在是太害怕了。
“穆翀举你能不能不走……”
逃命了这些天,不时地遇到追兵,先是有马车,后面连马都没有了。眼下根本没有粮食,他跟着兵士一起挖树根和野菜吃,陈宏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样的苦难?不过是为了一条命——他哪还有心思计较在寝宫里穆翀举骂他的那两句,和撇下的女人?若是没了这个人,自己早就死了!
“不走?”穆翀举一挑眉。
他直起身的时候微抽了一口凉气。昨夜和叛军的第一队先锋交手,自己左肩中了一箭,到现在箭簇还留在肉里面,只是简单包扎而已。
“不走的话,你跟我和孟大人一起死在这?”
陈宏呜哇一声,哭得更欢了。穆翀举充耳不闻,大步离开。
这是昨夜逃出生天之后,穆翀举和孟统领商议的唯一方案。
他们已经遭遇了叛军的先锋,位置暴露无遗。听闻后面的追兵是魏铭川亲自带领,魏蠡为了杀陈宏,可谓是下了血本。
眼前即将进入山地,想要翻越眼前这座段洪山继续往北,只有两条山路可走,他们已经没处可逃了。
“他妈的,”孟统领看了穆翀举的伤,忍不住骂了一句,“这地儿的名也太不吉利了,叫什么‘段洪山’,不是摆明了叫陛下折在这吗?”
“你低声,”穆翀举转头道,“他还不知道这山是什么名儿,你要是嚷狠了,叫人听见,待会儿人又哭昏过去了,你也别带兵了,就背着他跑吧。”
孟统领低头啐了一口。
这奔波逃命,叫原先最体面的羽林军统帅,也变成了最不讲求形象的兵痞。
“我从前在南嘉关做驻守将军的时候,就一直想调任去北边郡,在大将军麾下立功。想不到今日……距离北边郡,只有一山之隔了,却终究跨不过这山。”
孟统领仰头看面前的山峦,这是他和穆翀举给自己选的埋骨地。
他们一行人已经是穷途末路,靠两条腿走路不可能比魏氏的骏马快。唯一的生门,就是分散叛军的注意,让陈宏自寻出路,等到已经从边郡出发勤王的穆家军。
“边郡太大,地形复杂,环境艰苦又没有官道,各处巡防之间有的甚至要半月路程,”穆翀举道,“咱们走了这么久都没有看到援兵,很可能最初我父亲发出的求援信笺,是发到了距离较远的巡防位点。”
孟统领和他对视一眼,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信笺被人截获,或者边郡也出了什么问题……根本没有援军。
“段洪山是边郡到蜀都的捷径,如有援军必定要走这条路,”穆翀举道,“我算了时间,最远的巡防兵,到明日也能走到这了,只要陛下能活到明天的日出,一切就还有希望。”
孟首领拍了拍穆翀举的肩膀,“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
他目光扫过营地中的残兵败将们。
那么这些即将被他们分别带走的人呢?
他们……知道自己即将以卵击石的结局吗?
“投降,”穆翀举站了起来,他拍拍孟统领的肩甲,“魏铭川是个满嘴仁义道德的人,他带兵,大概率不会滥杀无辜。或者……统帅若已经战死,兵士还拼杀什么?”
“叫我投降?”孟统领哼了一声,“那你呢?”
“魏铭川是我杀亲仇人,”穆翀举道,“只盼明日叫我遇上他,我也好拼了这条命,给父兄一个交代。”
穆翀举抬眼看了看他,“你还年轻,穆兄。”
穆翀举没吭声。
孟统领扬了扬眉,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个小酒瓶,“来一口?”
“嗯?你还藏着这种好东西!”
“哈哈,”孟统领仰头饮了一口,递给穆翀举,“穆兄,我用心劝你。”
“我在南嘉关驻守十年,之所以想立功牵回都城,其实是因为我妻。”
穆翀举也喝了一口,火热的酒液浸润脾胃,叫身上烧起来一样。
“方才不是还想去边郡找我爹呢么?怎么此刻又想老婆了?”
他开玩笑道。
孟统领也不恼,只是笑着,“那是年轻气盛……娶妻之后就不念了。媛娘嫁我一年,我就去了南嘉关,此后两三年才见面一次,我想回都城,只想多陪一陪她。”
穆翀举看他笑得幸福,却心中不住打鼓。
如今他们这样从蜀都中逃难出来了,他留在都城中的妻子,可还能安好吗?
“我调令下来那时候,刚好能赶上媛娘生产,”他道,拿过了酒壶又洇了一口,“媛娘身子不好,我俩又难见面,你不知道这孩子我们盼了多久。”
火把发出噼啪两声,夜半枝头突惊了飞鸟。
“她难产,一尸两命,我回去的时候,家人已经将他们安葬了。”
他的语气很轻,像是怕扰动了什么。
男人看向穆翀举,他的眼睛太红,“我说这是媛娘生气了,她等了我这么多年,现在换我独守空房。”
“穆兄,投降……我就算了,明日我想去见媛娘,”他道,“但是你还年轻。大蜀的气运走到这,前途不会好,你若先将仇恨放一放,未必没有一番作为。”
穆翀举默了一会儿。
终于笑了一声。
“我爹要是知道我做了没骨头的软脚虾,非半夜该托梦来将我掐死不可。”
“嘁,”孟统领撇嘴,“大将军明白事理,才不会盼着自己儿子送死。”
“还有啊……”穆翀举抢过酒壶来,将最后几滴喝掉,“大人你说你想见妻子……我也有喜欢的姑娘。”
“哦?”孟统领看过来,“那你还一心求死?想辜负人?”
穆翀举:“算什么辜负?她又不知道。”
孟统领:“竟然玩暗恋,这不是咱们穆小将军的风格啊?”
穆翀举:“她是神仙,我配不上她。”
孟统领:“嚯,你是醉了吧?编瞎话玩儿?”
穆翀举:“都这时候了,骗你干甚——真是神仙,帮司命写命簿的。”
孟统领:“行,都这时候了,你说你喜欢写命簿的司命我都信。”
“不信拉倒,”穆翀举往后一仰,看着漫天的星星,也许其中有某处,就是落矜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打算下辈子投个好胎,天赋异禀适合修仙的那种,这样比较配得上她。”
孟统领啧了一声,站起身来整理战甲。
月上中天,该启程了。
“你最好别醉,咱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司命:勿CUE,谢谢。
明天考试,大概率会来晚ww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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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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