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奉命从析木城来,要往析津县衙去报信!”
“报信?”司延槿微怔。
这析木城和析津县虽说都是析字开头,可实际上离得八丈远。
前者乃是辽东地的一处城郭,隶属海州管辖;而后面这析津县,却是不必多言——
那正是依郭京县,归于皇都所在之地!
所以这统管着析津县衙的,虽听着不过是一介知县,可实际上却是“畿辅首邑”的中心两县之一,直听京城府尹所管,连衙署都设在宫门不远处。
官制更是比地方上的正七品知县,足足高上了一级。
那寡言的吏卒愈加小声道:“想来你不清楚使团来京朝贡的事情,这可是一桩大麻烦,光是征调沿途用来运货的车具,就把连同我们析木城在内的,附近几个城邑给吸了个干干净净。
“这不,我们大人没法子,只能往上面报,谁想居然只得了一封手书,说是不许我们声张,只管带去京城找庞知县哭穷就是!”
司延槿这下清晰了,再看对方时眉眼间的冷淡,都不禁缓去了一些。
居然这么巧。
让他撞上了。
他顺势皱了皱眉,“京城的知县,难道还管着辽东边地的事务?难怪你们进门时提了一句什么主使,那又是哪国的使臣?”
寡言的吏卒神秘一笑,“使团事,无小事,更何况我们大人都求到了门上,哪里是庞知县能甩得开的?”
“你听过新骊这个名字吗?”曹吏也参与进来,可惜嗓门却压不太住。
瞧见司延槿摇头,那寡言吏卒赶紧把话揽了回来,司空见惯地低声道:“这是北边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前些年北戎人和荀丽国交战,这破地方才被迫割据出来,虽然跟荀丽同根同源,实际上还是北戎人的一条狗。”
司延槿边听边颌首,其实比他们知道的还多些。
这新骊国,实则是在本朝的默许下,三方政权有意铺设出的一条缓冲带。
只是北戎日益势大,这缓冲地也越发形同无物了。
“那个提要求跟催命似的隆契,正是新骊国使团的正使,一双小眼睛净是往咱们大献的钱袋子上看了!”曹吏不由气道。
说到最后,两个辽东来的吏卒不忘叫苦,“咱们也是没有办法,这一趟进京还不知要受什么冷遇呢。”
司延槿冷眼看他二人惺惺作态,明白若非收够了使团的好处,就凭这等下面难缠的小鬼,哪会这般尽心极力的办差事?
说是没办法,奉急令,怕是还不如外邦人给的好处动力足。
奈何想得越是明白,他就越要表示。
司延槿眼帘一掀,不失热络地先从腰上解钱袋,在桌上二人瞬间聚焦的目光下,清清楚楚地数出几锭银子。
“白兄弟这是……”曹吏粗着嗓子试探道。
司延槿笑了一下,“穷家富路,咱们虽然结识不久,却也不算外人,两位仁兄就当是我一片心意,往后等我跟着老师去了辽东,还得靠二位提携。”
话虽直白,道理却格外地让人入耳。
二人当下也不再作戏,直接就收入囊中,那寡言的也显得能说善谈起来,大包大揽地拍他肩膀。
“瞧你说得,什么叫提携?咱们兄弟三个往后少不了走动!”
司延槿翻身上马,勒停在岔道前,目视那两骑枣马往京城的方向扬尘而去。
他回身看了看北方,不再疑思,同样往来处归返。
-
夕阳一落,回返国子监的监生顿时多了起来。
穆檀眉正要去典籍厅阅览,斋舍外却遥遥传来一道不确定的呼唤声,“穆……在下有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穆檀眉竖着耳朵,方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她推门出来,见叫她的那人不算面生,是正义堂的一位同窗,这会子却不知为何进也不进,退也不退地站在号舍的院门处。
难怪她听不清。
穆檀眉走过去问:“方学兄何事?”
那方学兄不肯跟她对上视线,只是很不自在地半拧着身体,将什么东西举到她眼前,“堂长还未回,典簿厅就叫了我去领,现在给你,我回去了。”
穆檀眉领会出对方是拿着男女大防那套,跟她避嫌如避虎,先还讥诮地扬了扬眉,转耳听见了典簿厅三个字,心里顿时一动。
这是——
她接过不显扎眼的褐衫,揽在怀里,笑吟吟道:“多谢了,方学兄慢走。”
说完也不理对方如何神情呆滞,回房就将屋门紧闭,绕到屏风后。
微凉的衣物上身,长度袖口没有一处不合适!
穆檀眉盯着铜镜里的自己,里面的人一扫白日里的恹恹,分明是笑意盈盈,气定神闲。
就如同这座号舍里所有的男子一样,理所当然的属于着国子监!
“叩叩。”
房门突然又被敲响,穆檀眉回过头,有点意外。
那姓方的连院子都不敢进,哪里还敢敲门,自然不会是他去而复返,那么来人是谁?
她停顿片刻,推门一看。
又是个面熟的小子,一张口倒是比前面那个机灵许多,“穆解元,我平常抄书的书肆掌柜托我给你稍句话,你要的书到了!”
穆檀眉怔忪,随即扬了扬嘴角。
-
名满天下的太学养活了半条街。
街上的书肆紧挨着,一家盛过一家,又因恰逢休沐,几乎见不到有谁家门可罗雀。
穆檀眉像模像样挑拣了几本善本,和书肆里其余的借阅者一样,寻了个僻静地方躲个清净。
她学着角落里埋头捧书的少年人,在他身边席地坐下。
书页翻动了一下。
那少年人察觉到身侧有人,抬眸看了过来。
“收到我的信了?”穆檀眉盯了他的眼睛片刻,轻轻松松地笑着问。
司延槿应了一声,鬼使神差地看着她道:“监学不许开私灶,不让私下外食,难怪你清减了。”
穆檀眉轻怔,莫名地从他话语中品出了某些令人尴尬而微妙的感情,她难以忽视地转回视线,粗略地翻起手中那本书。
司延槿的声音放得轻,语气就比平时显得有些轻快。
“我进城门不久,就遇上了刘书,看过信便立刻来寻你了。”
穆檀眉奇怪地重新看他一眼,这才发现对方虽然刻意整理过,但那身青衣仍能看出染了些风霜,果然如他所说,还真是未曾回过家的样子。
怎么这样急?
她一下意识过来,蹙了蹙眉问:“是有变故?”
“此事。”
司延槿轻掀眼帘,“说来话长了。”
暮秋过去,风道里就愈发地站不得人,穆檀眉怀抱着一摞新书,顶着入夜寒凉回到斋舍时,身上已经被吹透。
身后有个年轻的监生快跑两步,追了上来搭话。
“小穆解元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这监生服单薄的很,上下都不挡风,你还是该当心些,多加件衣服。”
穆檀眉放缓了步子,含笑等了等他。
“周兄真是个热心肠,不愧是我正义堂的堂长。”
周行笑笑,两人并行了一段,直到快看见分路的口子,他才主动道:“其实堂长也没什么好,若是能像小穆解元这样专心学问,也许我在举试上就能表现的更好一些了。”
穆檀眉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书,“我也是天时地利人和之下,侥幸而已。”
周行还是笑,末了接道:“想要做到你这样的心无旁骛,却有些难了,就比如今日看似休沐,可我实则随着家中长辈应酬了一日,逢假皆此样子,次数一多,难免心里浮躁。”
穆檀眉意会道:“周兄家中莫非是想走一走那‘历事’的途径?”
周行居然点了点头,“我学问不精,家父言道即使侥幸过了会试,榜上名次也未必如意,更何况殿试,这样一来,势必对我日后的仕途有损。”
没想到连最反对“历事制度”的谢派,内部也有周左侍郎这样为了子嗣,明面批驳抗阻,暗里却两相便宜,不肯落下好处的存在。
这确实该是周左侍郎在掏心窝子的为子打算了。
哪里还想得起什么脸面,风骨?
只是……穆檀眉侧目,意外于周行为什么连这老底都揭了出来,她索性问:“周兄怎么说与我听?”
周行自己先笑,不无尴尬地抬手摸了摸鼻子。
“我知道小穆解元与丁府既有师生之谊,更有世交的亲厚……”
穆檀眉一下站住脚,这才明白过来。
感情不独独是丁二小姐一头热,这周行看着不声不响的,实际上也一心惦记着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呢!
她哑然失笑,表情上倒是半点不露,“我的号舍到了,天色不早,周兄,咱们明日晨课见。”
周行隐隐还有些怅然,闻言连忙礼别。
穆檀眉自若地回了斋舍,把新买来的书分门别类整放好,觉得挺有意思,心想下次再去丁家,该告诉丁二小姐不必再连夜的苦读了。
她这未来夫婿,不仅不是书呆子,相反还急巴巴地自剖了腹来表忠心呢,这样两个人,兴许能过好日子。
穆檀眉翻动着纸张,突然就想起傍晚见到的那个清瘦的身影。
她的思绪从书页上收回,反倒是司延槿,自从青州中了举,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间,却是始终止步不前的样子。
不过比起干涉别人有什么秘密和心思……
至少在现在,在使团这件事上,还有人和她是一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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