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来时她觉得那座山眼熟……
至于甘楹的退让,也不算出乎意料,她不着痕迹地瞥过他难看的脸色,甘家是新贵,是外戚,这就意味着甘家的态度和立场,只可能视甘嫔的鼻息而改变。
那日的事,是她和司延槿两个人的天衣无缝的秘密。
只是搜查,穆檀眉不怎么担心。
她眼睫轻轻一动,这一趟居然会因祸得福,让她撞上了。
心里有了数,她索性走到甘楹身侧,一起往九泉池走去,“李霓的厉害处,你知道,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单凭光禄寺卿的家仆就能横冲直撞地大举搜山?”
甘楹闻言,不禁多看了她一眼,“自然是请托大理寺从旁协助,出一份力了。”
难怪了。
大理寺与光禄寺虽然同列九卿,可与光禄寺那绕着弯子的好处不同,前者可是威名赫赫,世人皆知的强权实职。
有它出面,这就非是看人情,卖面子可以解决的问题了。
李霓真是个人精,选择扯来这张虎皮,一口气唬住了所有人,管你什么身份背景,在深浅未知的情况下,没有人愿意多管闲事,惹祸上身。
这是简单而卓有成效的方式。
就比如她身边这位,不正是明晃晃的成例吗?
穆檀眉的余光轻轻落在甘楹的身体上,第一次分出些精力打量他。
许是因为西北边陲出身,人习戎马之故,甘楹虽然长相出众,行走时却能看出他细腰扩背,忍力不发的感觉。
人说“心细则智,胆大而勇”,对于前者,他显然是没什么关系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够得上后者的边。
穆檀眉自己的骑射是一团糟,身边不是陆晚娇这样的初学者,就是陆顶云一流手无缚鸡之力,只知耍弄心眼的所谓士人,可供参考者都寥寥。
仅余下的看似很有身手的几人,又从未有过真刀实枪的机会。
又想那日在国子监的射场上,他能跟周行打得难解难分,恐怕说他是学艺不精,有辱家门的概率是小,匣中藏锋的可能才是大。
可恨这么一个好打手,却叫那阴魂不散的东西收服了去。
不过是一瞬间的惋惜,穆檀眉挪回视线,前方十几步开外的栈道尽头,间疏有度地栽着许多挺拔的碧竹,和之前观赏过的竹林园,有一种相辅相成的清雅气质。
她眯了眯眼睛,片刻后将头转向甘楹。
“那几棵抱团的竹子后面,刚才是经过了什么动物?”
她看见了影子,依稀像是一团白雾。
比之专人专事的引路姑娘泠泉,甘楹显然不算敬业,闻言不甚感兴趣地率先往栈道外的平坦石道走去,“谁知道是什么,反正不是走兽,就是些带翅膀的扁毛畜牲。”
穆檀眉蹙了蹙眉,跟在他身后。
没想到人才刚刚落地,就瞧见一张蓄着短须,黑面环目的中年男子,从道路那侧的林子口钻到了道上,一见到两人就是热情的作揖。
“小穆解元你可算来了!他们正在里头比猜题呢,咱们快些进去!”说完目光一转,对甘楹则是颇友善道:“甘学兄招待我等实在辛苦,现在人到齐了,等下一定要赏脸饮我一杯酒啊!”
象牙白的锦袍裹在高壮魁梧的躯干上,给人些许紧巴巴的错觉,倒是将庠莒本人衬托地愈发忠毅可靠起来。
穆檀眉不着痕迹地望了眼他那身白衣裳,信步越过了身前的甘楹。
“你昨天可没告诉过我,这温庄庄子有这么大,害得我腿都磨短了一截,居然还反过头来问我迟到?”
庠莒哈哈笑,“哪敢当真责怪?还不是你是咱们修道堂的牌面,大家都盼着你来了大杀四方呢!”
“你这是捧杀我呢?”穆檀眉语调慢悠悠的,“那就不必了,我本就是只来凑个热闹,你若是端来一碟子果仁,兴许我还能杀上一杀,旁的……”
两人一前一后的连捧带使绊子,没想起甘楹的份儿。
马上要转进真正的目的所在“九泉池”之前,还是庠莒想起来招呼他一声。
甘楹脸色不快地盯着那浓郁雾气中的女子身影,后悔刚才庄子出事时,自己居然险些要向她服软了。
差点忘了她是什么人。
仿若被温暖湿润的盈盈白雾,彻底包围住了身周的穆檀眉,压根没理会甘楹能有什么情绪。
这里距离藏身于山庄深处的,让鹤云山闻名遐迩的温热泉水,仅有着一墙之隔,不必她再探寻,面前便是仙气飘渺的真正源头。
她只觉得置身云端一样的舒服。
眼睛很快适应了这种独特的朦胧,露出园内的景象。
数十名锦衣玉冠的文人,或聚或散地落位在园中的每一处,泛着烟气的池水形状大小各不一致,却如同天宫之上至玄至奥的九星连珠,相接的错落起伏。
不知是庠莒早有说服,还是这些新得的同窗,忌讳在她这女子的面前失了体统,凡有人想要入水,倒也都是规矩地和衣而入。
穆檀眉就这么站了半日,从一旁随侍小厮手捧着的玉瓶中,拾起一张折着的题纸,进去了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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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云山的山道间,落日熔金,峰影入云。
一人一骑,护着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悠荡荡地驶出了山门。
正在驱驾着马车的刘书,时不时将身边的珍惜物件往里推正,好确保这么个黄花梨木制成,屏心石色温雅,石纹清新的上好插屏,别一不小心把另外半截从车厢里颠簸出来,损伤了可惜。
因为车门被卡着一般,穆檀眉余光感受到刘书的紧张动作,顺势替他扶住,表情上倒是不怎么在意似的。
“你安心赶车就是,咱们走的是山路,真有了磕碰刮痕也是难免,不必小心翼翼地护着。”
刘书虽然答应,嘴上还是道:“知道大人不会苛责,就是小的想着多注意一点也不费事,前提是能安安全全把大人送回西和坊就行!”
话音不落,连骑马的辛五也沉默地贴近了马车前室,意思是也会协助。
他们自己有数,穆檀眉也不再多劝,叹口气靠回了车壁上。
刘书听着身后不时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是大人还在摆弄那些瓷瓶,有些郁闷地解释道:“大人刚才还没出来的时候,山庄派人送了好些东西过来,说是给大人的见面礼,我们两个不敢擅自做主,原本推说要等大人的吩咐。”
马上的辛五也点头,“他们只说是见面礼,今日赴会的太学生们人人都有。”
刘书不禁叹息,“没想到他们人多,动作却那么利索,趁我们还犹豫的功夫,把东西搬进车里就走了,害我们给大人惹下这出麻烦。”
一开始还怀疑莫非是这山庄主,就真是财大气粗?
等见着自家大人,看她沉默片刻,不语上车,就说了一声“走”,这才反应过来。
车里那满满的好物件,看来是单独给了大人自己。
幸好大人了解他们的能耐,没有一句怪罪,但不妨碍他们两个自己不安。
车里的人语气有些轻淡淡的,说不上有什么情绪,“他给都给了,自然笃定能让我收下,你们就算当下反应过来,也不可能真就一趟趟给他搬回山庄里去。”
那个时间,正是众目睽睽,各家的马车都在等待接人。
看来甘楹特意让她的马车,停在离山庄还有一段距离的岔道口上,就是打着这么一份主意。
穆檀眉放下手中的玉壶春瓶,又从地方挤挨着的物件里,扒拉出来一个手掌般扁长的雕花木盒。
雕工不错,材料也好,就是比之其它稍显出了一丝逊色。
她不觉得甘楹有做散财童子的伟大爱好。
所以这木盒,穆檀眉拿在耳边晃晃,轻飘飘地没有声音,她翻来覆去的看了一回,就地取材拿起旁边一个铜炉敲了上去——
两下过后,木盒“哗啦”一下解体了。
露出里面一张艳红的纸来。
穆檀眉凝视了它片刻,隔着袖子伸手将其捡了起来,翻转到正面。
喜气的金箔红纸上,是一男一女的姓名八字,和意为二人天作之合的批语。
是她和一个名叫简扶空的男人。
穆檀眉低下沉冷的眼睛,异常静止不动,刺骨的冰冷迅速裹挟蔓延而上,从躯干钻透进她的胃里,掐攥住了口鼻,激得人想要干呕。
仅剩下那只捏着八字纸的手,被烫伤了似的,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那座山庄,那对白雁,还有被她亲手拆毁了的赐婚,一时间在她脑海里横冲直撞地作祟起来!
穆檀眉闭了闭睛。
下一瞬间,她像是要甩掉什么恶心附骨的虫子那样,猛地将它甩在地上!
她把后背紧紧贴在室壁上,勉强感受到身体不在发潮,右腿僵硬地挪动了下,然后一脚将它踩在脚下。
她挤出一点呼吸,紧接着是更多的呼吸。
——看不见了。
诱发她剧烈反应的存在消失,她甚至不必要迫使自己的动作,不过是短短数息,穆檀眉就全然醒转了过来。
她轻轻掀动着眼皮。
“停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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