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檀眉抬头笑了,眼眸明亮。
“伏月,我有钱了!”
身边的小丫鬟果然愣住,穆檀眉心满意足地扬了扬木匣,“今晚想吃什么?大人我通通包了。”
伏月听得稀里糊涂,可看大人高兴,她也兴奋地连连捧场。
穆檀眉靠在车窗边,眯眼看着穹顶微弱的星光,暗道她怎么忘了。
哪里还需要使尽手段去争遗产?
真正在意自己的人,只会为了她而双手奉上。
-
九边,军塞所。
漫天的黄沙将塞外的碧绿草原,染成了无限荒芜的假象。
谢隆文被风沙吹得睁不开眼睛,只得捂紧官帽,拎起袍角,朝着营帐内一路小跑。
“谢阁老!您慢点!”
谢隆文虽上了年纪,动作却很是矫健,害得身后的青年幕僚差点没跟上他的脚步。
“你家大人呢?”谢隆文钻进书架里,一边着急翻书,一边还得兼顾问话,“你是他手下第一得用之人,不去帮着谋划筹饷的事,跑来我跟前赖着干嘛?”
曲吟笑呵呵地挽起袖子,识趣地上前帮忙翻找。
这里本就是现任金山关同知——张知洲的书房,亦是自己的日常办公所在。
他轻车熟路的从茫茫书海中,取了几卷厚典,恭敬地递到谢隆文手上。
“回禀阁老,张大人说您今早本来已经启程回京,却突然半途折返,定是有要紧事处理,所以才特命学生前来帮衬。”
谢隆文的视线在那卷《九边时令广义》,和曲吟光风霁月的脸上游移了片刻,心里暗暗点头。
他虚咳一声,重新落了座。
“难为你家大人替本官着想,只是此次的事……不宜声张。”
曲吟心领神会,“学生奉命而来,自然会全力以赴协助阁老!”
得到了对方的保证,谢隆文也不再耽误,他翻开《时令广义》,见几乎每一页的纸张边角处,都有被手指磨损过的痕迹,不免生出感叹。
这时令卷上,庞杂地整理了九边诸城在气象,农事等方面的记录,内容十分琐碎,通常都是被扔在角落积灰的。
而他手中的书卷,却能称得上不染纤尘。
显然是常被人翻看的。
他心情有些复杂,没想到不仅张知洲厉害,连他手下小小一名幕僚,都能对这等枯燥的农书,做到信手拈来,烂熟于心。
谢隆文暗自念叨了一句后生可畏,也不浪费人力,指挥着案前的年轻人。
“你去把近十年来,九边线上自入冬以后的降雪量实录,一一找出来,本官要亲自比对
”
这是——
终于觉察出不对,打算排查九边雪灾的真相了吗!
曲吟瞳孔微缩,连忙应是。
他将纸张翻得“哗哗响”,心道谢阁老此行奉旨赈灾,可是一派除了遵循帝诏外,其余闲杂万事不理的政风。
怎么突然转了性?
谢隆文不知面前埋头工作的小子,正在心里编排自己,他隔着衣料摸了摸怀中的急信。
上面详细地描述了近日来宫中的动荡,尤其太后及二皇子一脉是如何趁他离京,大展拳脚,结党活动的。
对方若非全凭运气,那么自己在这立储的紧要关头,莫名其妙被远远支走,遣派边境就显得格外蹊跷了。
连带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雪灾,也有了违背常理之嫌。
他必须要好好的查一查。
看看这到底是一场天灾,还是人在作祟!
案前的曲吟突然疑惑一声,打断了谢隆文的深思。
曲吟的表情微妙起来,他伸出食指,连续指在纸上几处。
“阁老您看,除了平遥县以西的几座边城之外,整条九边线已是历经了四年的暖冬,气候稳定,降雪适度,皆与前文‘观气象书’一篇中的天象推演大致相符。
“唯独……”他停顿了下,“此次受灾时的雪量记载,远要比推算的结果严重!”
虽说天灾非人力所能预测,可总归有规律可循。
谢隆文审视他,“你怀疑有人虚报了灾情?”
曲吟疑思片刻,“学生虽没目睹过雪灾,可学生的上官张大人却是实打实的亲历之人,更是靠一己之力扭转了平遥县的灾情。
他眸中疑色不定,喃喃着合上书卷,“如此大灾,怎么可能作假?”
谢隆文站至窗边,沉声缓缓说道。
“若是九边诸城同气连枝,沆瀣一气,故意设局误导了张知洲,令他在不知情间,陪他们演全了这一出戏呢?”
曲吟怔忪。
难道?他心口猛地一跳。
平遥县位居灾地最西北处,论天气严酷,理应在其余城池之上。
可根据九边灾情的统报记录,平遥县的受灾程度反而最轻。
张大人在平遥为官时,一没根基,二无派系,由他孤身冒险上报灾情之严峻,必然不会引发京中质疑。
且密报一到,所有人的视线,必然自动聚焦在户部渎职不报,延误赈灾时机的机要丑事上,谁还会一味关注雪灾的真相?
等谢隆文等人领旨赶到,早就为时已晚。
还能窥见几分真相的痕迹?
曲吟犹如醍醐灌顶,攥皱了掌中的书卷,难怪来时张大人拐弯抹角的暗示他来截人,原来竟是为了此事!
想来大人心中已然有过猜忌。
只是身在局中,寸步难行。
他不由得飞快地看了一眼,负着手凝望窗外的谢隆文,这位如今国朝首屈一指的股肱之臣,既然有了估计,又究竟能,究竟肯做到什么地步?
曲吟不安地放下书,祈盼他能真正为百姓计。
“备马,本官必须立即回京!”
谢隆文忽然吩咐道,他动作飞快地重新系好外袍,临跨出门前,神色肃正地拍了拍曲吟的肩。
“我走后,有一重任要拜托你。”
-
今日的缠藤巷子里,是久违地忙乱。
穆檀眉坐在轿中,看着院子里不停进出的一行人,硬是品出了一丝乱中有序。
接连几日相处下来,白喑不仅适应了,甚至找到了和其余几人的默契。
这会儿不用她费口舌,已经能做到与司延槿互相谦让着共乘马车的同时,还能含笑礼让她们先行。
丫鬟刘虎一边落下车帘,一边有感而发。
“真没想到白公子是这么随和的人,奴婢原还以为……”
陆晚娇不屑地扯动嘴角,“你可别轻易改观,此人看似随和,实则眼高于顶,看不起人,不信问你家大人!”
穆檀眉习惯了她对对方的看不上,胡乱一点头。
“白喑确实是心高气傲之人。”她先哄,而后慢吞吞的一转话锋,“好在尚知道分寸。”
刘虎差点笑出声,认同地帮腔道:“大人说的是,这几日搬家,白公子一直跟着忙里忙外,没怎么假手他人。”
陆晚娇仍是奚落,“他心里惦记着要跟司延槿一争高低,可不得做做样子。”
伏月惊了一跳,赶忙笑着顺势岔开话。
“要奴婢说,司公子这次真是尽力了,听闻大人因为屋挤,要换宅子,就立时雇好了搬运的人手马匹,院内的庶务琐事也都处处上心。”
穆檀眉颌首,“他是费心了。”
陆晚娇不愿谈论这两个外人,拆开食盒捏了块糕点喂给她吃,好奇地问:“你昨日说,咱们要住的宅子就在西和坊,左邻右坊住得都是些什么人?”
穆檀眉看她满眼憧憬,觉得有趣,“这里是我母亲的嫁妆,此前一直挂记在辅国将军府名下,邻里自当都是武将。”
“当真!”陆晚娇睁大眼睛,“也不知都是哪位名将府上……”
穆檀眉暗暗一合计,大致猜测道:“以我祖父的品阶推断,应是有名有姓的抗蛮将领了。”
跟着想起一事。
姐姐如今对拳脚功夫上心,如今既然脱离了陆府,不必像过去那样拘束,是该寻个机会找人教教她。
不说继承师传,至少能够解闷。
她大概有了主意,却没急着开口,这事儿还得找机会磨一磨。
马车摇摇晃晃,即将驶入坊内之际,身后却忽然有人跑来。
辛五叫停了马车,来不及喘匀气道:“大人!京外的急信!”
穆檀眉微微挑眉,接过信笺打开一看,展颜笑了。
“我道是什么,原来是好事!”
陆晚娇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是谁这么会赶时候?”
穆檀眉笑道:“是我昔日的同窗,季稳元!这家伙返乡赶考,山高路远的,许久没有音讯了,信上说他已中了举,如今就要进京来了!”
“原来是季知州那个浅显的儿子。”陆晚娇冷着脸,不感兴趣地缩了回去。
她一向是不偏不向,一视同仁地讨厌这三人。
谁成想,竟凑齐了。
辛五摸了摸鼻子,笑笑说:“大人,据递信的小厮所说,算算日子,季公子今日已经进城了,眼下正备了一桌好宴,等着您一聚呢!”
倒是巧了。
穆檀眉回身看看近在眼前的西和坊,不再犹豫,走上前轻轻敲了敲车厢。
“姐姐。”
她隔着车厢轻声道:“你先替我打个前站,我去去就回。”
车里静了静,陆晚娇有点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穆檀眉莞尔,耐心笑道:“等我回来给你带鼎珍阁的水晶肴肉。”
车厢里的人声音一下变得松快,很轻易地改了立场,“肴肉倒是无妨,可别忘了要早些回来!”
转眼的功夫,陆晚娇的马车便一马当先的进了坊,等跟队的搬运车也消失不见,穆檀眉才松了口气,径直上了原地仅剩的那辆马车。
车内除了司白二人,并无旁人。
可氛围却有些沉闷。
穆檀眉对其中原因心知肚明,将季稳元的信笺递了过去,不带情绪地道:“季家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吧?”
白喑颌首,没再看信,只抓在指尖揉捏着思索道:“依他之言,此事事发突然,事关重大,甚至牵扯到了他父亲升任青州知州之前,在旧任上不慎遗留的政疾。”
“季稳元曾说,其父是因在九边任上,治理雪灾有功才……”她有意没说完。
司延槿对上她的视线,静了静。
“恐怕是九边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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