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书同老爷子喜欢清净,谭府多竹,住所僻静清幽。林姗姗说钱灵雨是她江湖上的朋友,老爷子也没有多问,一并以礼相待,将她安排在了林姗姗隔壁。
头一日林姗姗忙着为谭先生治病,没有与钱灵雨打什么过多照面。
庶府公开贴出了黄纸告示,霜降那天开仓运粮,货物往北上金水,目的地是灾情最严重的北村。
告示贴在人来人往的集市,钱灵雨混在人群里瞧,打量着周边的人,便道:“小/兄弟,告示说的这粮仓,位置在何处啊?”
“离集市近,靠近金水那边儿了,到时候跟着人流,都是看热闹的,你就知道了。”
“这样啊。”钱灵雨转了转眼珠,又道,“哎,这粮仓开几日?”
“这我倒没关注过,应该就和往年一样吧,开一天?反正一连长排的队伍,驮着所有粮食往北,出了坂头溪,就不是咱这地儿了,谁还跟一路不成。”
民间自发募捐救灾了这么久,郑则鸣才千呼万唤始出来,捱着开仓放粮,闹如此大的动作,东西是一个不落入了他个人囊中,最后反落个好名声。钱灵雨心中冷笑,打探完消息,转身回府。
段瑜办事利索,次日,信便寄来了。除了开头插科打诨要了句官位,其余按她说的做的滴水不漏,妥妥帖帖。谭先生也不知是何病,日里夜里偶有咳声,但钱灵雨钻进账本,便闻不见窗外之事了。
读账如观其人。钱隐迢的字工整娟秀,是个心思细腻的。看了账本,钱灵雨才发现,原身不仅细腻,做账也不含糊。她想着因人的惰性,做事都是开头仔细后面敷衍,便不从开头看钱隐迢的账本,而是从后面翻,结果钱隐迢却很例外,里里外外,账本都精致的没话说,却又让她莫名觉得空洞。这种感觉上的东西,她说不太上来。既然错账是没有的,说明钱隐迢的确是有点本事的,但郑则鸣既然贪了钱,没到正位上的数额就得另寻地方放,于是她从头到尾,对着细小的明细仔仔细细排查了一通,终于发现点端倪出来。
不过,这也不怪钱隐迢没藏好问题,要怪就怪郑则鸣太心急。第一年,按照陇洲的账和司会府的账对比,建堰的钱款梅疏石是拨给了风岐,主管人不是郑则鸣,他捞不到什么,结果郑则鸣想了个什么法子呢?钱灵雨看着账本上的明细,有点好笑。风岐要建堰,需要人手,这郑则鸣就把劳力当做资源划归陇洲官府,叫风岐从官府手下借,开劳务费给官府,然后经由官府统一调配人员进行建设。说的那么高大上,建堰的都是陈老三这样的普通人。劳务费用狠狠宰了风岐一笔,最后开出的薪酬却只有费用的十分之一。薪酬统一发放到下级,层层往下,落到陈老三他们手中的,真正又有多少呢?
若真拿着风岐给的劳务费,陈老三怎会因为一头牛急得满头大汗?倘若没有着急这头牛,周刖也不会瞧见炸堰,说到底,终究是贪/婪反噬了自己。
第二年,梅疏石把监修权利给了郑则鸣,钱不直接落在风岐手中,郑则鸣是结结实实中饱私囊了个够。
门吱呀一声,林姗姗进来了。
“打扰到你了吗?”
“没。姗姐儿你来的正好。”钱灵雨放下账本,揉了揉肩,闲聊道,“哎,谭老爷子得的什么病?”
林姗姗:“乘秋则肺先受邪,是肺病,我做了些小青龙汤。”
龙不龙的,钱灵雨也不懂,只道:“好手艺!姗姐儿怎么想到学医的?”
林姗姗道:“我是孤儿,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大了一点,要自己谋生计。金水历来为京官发配流放之地,许多像周刖一样的人,离了宗族,来到这里。其中不乏身怀绝技者,只要有一口吃的,他们什么都愿意教。说来钱大人别笑,我是三十岁才开始接触医书的。最早的一本医书,便是谭先生送的。”
“原是如此机遇。”钱灵雨感叹片刻,“金水镇的情况,有门手艺会好过很多。”
“你那边的事……如何了?”林姗姗迟疑片刻,还是问道。
“我正想同你说。”钱灵雨把账本递给林姗姗,几乎每页都塞了草纸,草纸上用红笔标注和演算了许多。“郑则鸣贪的不少。你瞧。”
钱灵雨指着其中一项支出,勾了勾唇角:“譬如此处,姗姐儿你瞧出什么问题来了么?”
罗列出的是陇洲官员的俸禄和补贴。林姗姗看了一会儿,吃惊于数字的庞大:“这些钱……太多了吗?”
钱灵雨摇了摇头,神秘道:“不不不。这些工资福/利是要平均到个人的。而且这笔是郑则鸣要花钱,他肯定舍不得,不会在这上面多动手脚。再猜猜?”
林姗姗哭笑不得:“术业有专攻,我不是李公子,又如何有玲珑心思,猜到大人心想什么?”
此一出,钱灵雨默了片刻。林姗姗也意识到自己多言。钱灵雨只微微一笑,道:“是祭祀费用。北国重祭祀,疆梁能在岭安占足足一整块地就能说明。这还是姗姐儿你告诉我的。”
林姗姗一愣,便接着问道:“这费用如何看的出错?”
“你瞧下面的明细,喏,这一条,是祭祀采买的瓜果支出。”
水草之菹,陆产之醢,小物备矣;三牲之俎,八簋之实,美物备矣。陇洲因为泓水泛滥,郑则鸣和手下会定期前往庙中和疆梁祭祀。瓜果按百斤起步买,又细分时令水果和反季水果,还需按高低档和祭祀规模划分采购。林姗姗想了想,仍觉得无处挑剔,便干巴巴道:“嗯……钱花多了?”但林姗姗以为,祭祀花费的钱,如何也算不得多的。
“很接近最终答案了。”钱灵雨把/玩手中的笔,冲她眨了眨眼,“现在,我们可以来验证一下。”
钱灵雨的手落在账目上,一条条往下滑,最后停在了甜枣那一条。她印象深刻,在客栈吃饭那天,几乎所有菜都偏苦,唯独面前一碗枣糕香甜,她多吃了一碗,小二说这是用应季的枣子做的。
林姗姗瞬间了然:“大人要求问甜枣的价格?”去年秋日的祭祀甜枣,和今年的价格相差理应不会很大,但坂头溪集市上的商贩如此多,她们如何能保证问的就是去年官府采购的那家呢……这真的能说明什么吗?
林姗姗看钱灵雨摩拳擦掌,没忍心多问,便随着她出去了。
集市一如既往地热闹。逛了许久,卖甜枣的有许多,钱灵雨走走停停,问遍了一条街,把每家每户的单价都一一列出,最后笑眯眯地望着一头雾水的林姗姗,便要问她话。这回,林姗姗赶在她前面道:“走了一路,钱大人还是饶了我。”
“好吧。那我就开门见山咯。”钱灵雨耸了耸肩,有些兴致缺缺。“之所以祭祀的瓜果比其他物件值得注意,是因为瓜果是易耗品,不容易盘查以前究竟买了多少,因为它会被很快消耗掉。这就方便钻不少空子。”
听此一言,是这么个道理。林姗姗点点头,算是明白了钱灵雨为什么拿瓜果问她。“但……现在只问了一条街,商贩还有许多,如何问的完,盘查的完呢?”
钱灵雨哈哈大笑:“姗姐儿不是在我旁边吗?我可没问他们有没有给官府供货!”
林姗姗有些不懂了:“没问,那如何知晓……”
“你瞧。这是这一条街卖的单价。”钱灵雨圈出来道,“都是商人,9块9是不是比10块看起来少一些?”
林姗姗:“块?”
钱灵雨挠了挠头:“哎呀,就是换算成你们这边的普通钱币。”
林姗姗若有所思:“大抵是的吧……?”
“这就是问题所在。”钱灵雨道,“账本上所有这类支出,都是整数。”
按泽国物价,一百斤不同品种的枣可以卖853块钱,也可以卖1276块钱,但它极少会是1000块钱,或者800块钱。钱隐迢深居简出,不了解陇洲市价,也不想在这么细枝末节的地方多费心思,是故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因而被钱灵雨发现了端倪。
抽丝剥茧了一番,林姗姗终于明白了钱灵雨的意思,心生佩服道:“钱大人的工作,当真比司寇还要细致慎微。”
其实这样的戏码在泽国东部都不够看的,审计师的日常工作也繁复冗杂的多,但钱灵雨听到夸奖,还是忍不住扬起点尾巴,抚了抚发鬓,嘿嘿一笑。
“好戏才刚开始呢!”说到自己的专业,钱灵雨的眼中充满了亮光,“姗姐儿累了吗?若是不累,我们再去庶府逛逛?”
“庶府?”
钱灵雨点点头:“嗯。”
林姗姗不经疑惑:“以钱大人的身份,能正大光明的进去吗?”
这回,林姗姗问完便知道钱灵雨又要卖关子了。果不其然,她张扬一笑,反问林姗姗道:“谁说我要进庶府了?”
水草之菹,陆产之醢,小物备矣;三牲之俎,八簋之实,美物备矣。——《礼记》
乘秋则肺先受邪——《黄帝内经》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韩非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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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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