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坂头溪的街巷逐渐从沉睡中苏醒,在店家一声声的吆喝中热腾起来。秋霜结得早,换掉夜行衣竟微微的冷。
钱灵雨行的急,擦过车马与人群,踏进细如牛毛的细雨。雨幕之下,过路的游人也如这从天而降的雨点,着急忙慌的寻觅去处。
“卖包子喽,新鲜出炉的肉包子!”
有人拦住了她:“客官,进来坐一坐吧,兴许一会儿就下小了。”
钱灵雨抬眉瞧了一眼,压低了斗笠,摇了摇头。
雨几乎是在这一瞬间下大的,白茫茫的烟,将整条集市笼在霜降的前奏中。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也不知是否是天意,有意把她留在坂头溪。
钱灵雨叹了口气,转头走进客栈,取下湿哒哒的斗笠,晾在一边,挑了个不起眼的小位置坐下。
小二眼尖,一眼瞧出她是方才自己要揽的客,笑眯眯道:“客官吃点什么?”
“一张纸一支笔,外加一壶好酒。”
钱灵雨叩了叩桌面,说的简略。
“啊?”小二眨了眨眼,半天没反应过来,“客官……不要吃点什么吗?我们三楼有客房,还有干净衣物,大人要是不赶时间,上去坐坐?”
不吃饭确实挺奇怪的,饿了也又有一路了。钱灵雨想了想,问道:“你们家的菜,好吃吗?”
小二咧开嘴,眉飞色舞道:“姑娘是来坂头溪做客的吧?您随意抓几个当地人问问,我们店的口碑,都不用我们打包票!姑娘初来乍到,要不尝尝我们陇洲的特色菜?”
钱灵雨歪了歪头:“特色菜?既如此,一样做一份端上来。”
“好嘞!”
菜一道道制备着,小二热好了酒,又送来纸笔。钱灵雨拔开酒坛子口,咕嘟咕嘟大口下肚。古代的酒没有现代度数高,喝起来和纯水差不多,没什么味。
她拿起笔,段瑜二字落于纸间——
交易挺划算,司书的承诺还没给你兑现,就遇到个大麻烦要你帮忙解决。
我需要司会府近三年的账本,最好有和陇洲交易的明细。说来你可能不信,风岐的事我还真打听到了后续,风岐当初修的水堰是被人为破坏的。此外,我偷入邑宰府,窃到郑则鸣等人谈话。五天后,他要运批货到乡下,应是贪污的赃款,我提前会寻机会一探。
所求之事,还请速、速、速。
写完这封,菜也陆陆续续上完了。一样一份,嗯,三十二道,等等,三十二道菜!钱灵雨拿起筷子,好家伙,对面的菜,站起来都夹不到,要绕圆桌一圈才能吃到口。
小二擦了擦额角的汗:“怎么了?客官。”
“这是什么菜?鳝鱼吗?”钱灵雨随手指了指面前黑不溜秋的一满碗,好奇道。
小二瞧了一眼,陪笑道:“疆梁的蛇羹,客官,这可是稀奇货!上桌前半个时辰,这玩意还是活的呢!”
蛇蛇蛇蛇羹!
钱灵雨两眼一黑,捂着脑袋让人下去了。
东岭的菜味道很淡,陇洲的口味保持一贯的淡味,多了点几分鲜。可能是因为饿急了什么都吃吧,很多菜她都叫不上名字,入口略苦涩,想是野菜。环顾四周,也有许多外地人吃腻了山珍海味,津津有味的闷头吃苦菜,也是闲得慌。但总不负客栈之名,确实好吃。她多吃了几碗,每样尝了尝。
雨渐渐平缓。栈外响起撑伞声,水珠落在上面,噗噗的如在锅中沸腾。乌沉沉阴了半天,酝酿了许久的滚雷,终于自远山奔来。小二去迎人,这回走进来的,却是个她认识的人。
林姗姗。
林姗姗也瞧见了她,身边的随行同小二交代几句,便急着往她这儿走来。
钱灵雨笑道:“呦,姗姐儿怎么到坂头溪来了?”
“去客人府上问诊。一路连绵大雨,想着来客栈喝杯茶避一避,没想到遇着你。”林姗姗身边还跟了一人,便是她说的贵客的仆人,“这位是钱九,我的老朋友,我和她拼一桌吃点,就不劳烦谭先生费心了。”
林姗姗口中谭先生的仆人瞧了二人一眼,没再多说,离了桌席,去外边儿候她。
钱灵雨一伸手,吆喝道:“小二,添双碗筷!”
林姗姗甩过辫子,也不扭捏,爽爽快快坐在钱灵雨旁边,小声打趣道:“这一桌,是咱们陇洲招待最尊贵客人的一桌席。钱大人出差,一点没亏待自己。”
“拿疆梁的蛇羹招待客人?”钱灵雨指了指面前黑糊糊的茶碗,纵有香菇丝、菊/花瓣层层点缀,她也难以下口。
林姗姗:“疆梁就在坂头溪下面。外山多蛇,人人捕蛇为生,而对幽居内山的傩师们来说,灵蛇的意味就太多了。据说,是因为先祖的‘绝地天通’,划分了人神的界限,沟通天地鬼神的能力便被授予祭祀的傩师。上古时代的大神都是人面蛇身,外山的群蛇环绕,便一直被视为上天的赐福。用蛇羹招待最尊贵的客人,自然是诚意之至。”
一个民族往上溯游,故事往往趋于神化。特别是重视礼仪秩序的北国,君权神授,这样的国度很重视祭祀,对诸侯国的祭祀流程也把握的非常严苛。钱灵雨听到林姗姗说神神鬼鬼并不意外,但还是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
“噫,听起来就很诡异。”
“我从未去过疆梁,不知其内,是否如传闻所说般,恢诡谲怪。”林姗姗对蛇羹比她感兴趣的多,也许是她对医师有什么特殊滤镜,知道林姗姗喜欢鼓捣什么奇怪东西后,就对林姗姗多了分不可描述的敬畏。
寒暄差不多了,林姗姗忍不住问道:“你们进展有什么结果吗?说起来……怎么迟迟不见李公子?”
钱灵雨正仰头闷酒,闻言,呛了一口,急急捂着嘴咳了几声。
“吵架啦?”
林姗姗眨了眨眼,俨然一副过来人看年轻人的眼光。
“啧,争了几嘴。”回想起昨夜,钱灵雨火气便上来了。她眉毛拧作一团,将昨夜之事尽数与林姗姗说了,末了,忿忿不平道:“他忒小肚鸡肠了些,做事不分轻重缓急,哪里由他闹得?走了也好,解决完我再跟他算账!”
林姗姗默默听完,暂且压下对郑则鸣之事的震惊,劝一劝眼前的儿女情长。林姗姗活了四十多年,钱灵雨虽做了官,在她眼中,却到底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
“钱姑娘是个明事理的人,来了陇洲便没怎么合眼。对陇洲的人来说,能有钱大人这样的官,是我们的福分。”林姗姗道,“在金水的那些天,李公子对大人的照顾,我也算看的清白。甚至带陈老三看堰这件事,也是李公子提议的。他说,能不能请个建过水堰的人,我才想到了陈老三。后面线索断了,李公子又提出他去看看周刖。大人一心忙着办案,李公子一心想着大人,于这些,怕是一无所知吧?”
大人如何待我、想我,将我置于何地。
钱灵雨眨了眨眼,有些迟缓道:“我确实……一无所知。”
李公子纠结的不是丹不丹药的问题,只是要钱灵雨当时一句信任,一句安慰,兴许就不会走了。林姗姗想着,还是没说,怕钱灵雨自责,便换了个话术,道:“大人的心若如这青皮橘,便是有八瓣,分与李公子一瓣又如何?两个人啊,自是要互相为对方找想,多多体谅对方,才能走的长远啊。”
这当然不是重点。不过都是大人膝下的一条狗,不用在意喜怒哀乐,只要能讨大人欢心,解了大人的燃眉之急,便是条好狗。大人,我说得对么?
钱灵雨闭了闭眼。现在回想起李涉这番话,真是狠狠打脸啊。因为清楚自己在说谎做戏,她心中一直对李涉有防备和嫌隙,他是人,离得近了,如何感觉不出呢?
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藏了掖了这么久才开口,无理取闹的,分明是她啊。
钱灵雨瞧着外面不见停势的雨,喃喃道:“却不知他现在何处呢?有没有淋到雨,有没有……吃上饭。”
林姗姗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钱大人别担心,不如跟我回谭府,谭先生是个心肠热的,我请先生贴了告示,多派人去寻。”
李涉的身份特殊,普通人或许不知其身份,但郑则鸣这样的大官却未必。寻他,说的多轻巧容易,她昨夜离开邑宰府前寻遍了各地,也见不到一点踪迹。钱灵雨知晓,以他的性子,他要走,便不会叫任何人找到。
钱灵雨随意应付了过去:“等忙完手头,我立刻去寻他。”
林姗姗叹了口气:“你能想开便好。”
“夜探邑宰府的事,此地人多眼杂,许多细节我未与姗姐儿你详细说明,但我眼下的确没了去处,认识的人也只有姗姐儿你了……”这件事牵扯的太大,钱灵雨清楚的知道,一般人不愿意蹚这趟浑水。
谁知林姗姗握住她的手,语气笃定:“我先便说了,你同我回谭府。后面的事,别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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