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救了真是没救了……”
钱灵雨盘腿坐在草席上,冲大牢另一边的史云飞摇头叹气。
“你呀,把我害惨了!”
采药女一句送她去见山神,她还以为是要做法弄什么仪式献祭,霎时间电视剧里什么捆人聚众点火和打包坐着小船顺水流的剧情一股脑钻她脑子里,吓得她腿都软了。两壮汉架着她,不,是抬着她到这儿来的。
她哪儿想过史云飞就蹲她隔壁呀!
钱灵雨没庆幸多久,以为李涉过后也要四仰八叉被人抬来,张嘴就要奚笑,谁成想,她今个落到这地步,全拜隔壁这位爷所赐——
史云飞落水没多久就牵动肩膀的伤,卷入乱流昏了过去,好在福大命大,一路顺着龙虎江往下,飘到了小荒山,被巡逻的周泽坤救下,一番盘问后带回了大荒山。
外人来大荒山,第一步要过苗姑娘那关。这采药女见了史云飞,一眼便认出这是几月前她指过下山路的人。
这采药女公子公子的叫,史云飞是个文明人,哪里受得住,自是什么都同人家吐出来了。
史云飞连连作揖:“钱大人现下感觉如何,还受得住吗?”
说到这她就来气,这苗姑娘表面好说话,背地打发走了李涉便开始磨刀霍霍向她,想从她嘴里套点什么。不偏听史云飞一人之言,倒是个谨慎的主。两壮汉把她扔地牢打算一走了之,钱灵雨可不干,攥着一人的草鞋便吵道:“我我我,我还身中剧毒呢!”
壮汉瞧她没骨气的模样,不屑道:“咱苗姑娘心善,岂能真给你下那剧毒之物不成?内屋白香缭绕,想是苗姑娘炼制的奇香扰你心神,唬你而已。”
思及此,钱灵雨四仰八叉的躺在草席上,一脸生无可恋:“不晓得李涉那狗贼受不受得住,不行不行,他要是受不住,我三人不彻底完球了……”
史云飞纳闷道:“钱大人,你说的什么?”
钱灵雨摆了摆头:“无事,不能坐以待毙,得想个法儿逃出去。”
只是目前,她手上掌握的信息还是太少了。
钱灵雨望着大牢上方唯一的铁窗,它稍微透出一点白光,昏昏沉沉倒扣在狱顶上。角落不知何处的水漏声,一滴两滴,格外磨人。
默数到三的时候,采药女抬起头,问道:“李公子,想好了吗?”
李涉微微一笑,复向门外看去:“李某已经有了答案,不知吴前辈有没有做好准备,与李某共事一主。”
真心池边,他急着寻山神,忽略了没上山的人们都畏惧大荒山山神这一点,脱口而出的无心之失,机缘巧合让他看清了周吴二人不同的面貌神色。
村口分别后,李涉没有急着回竹屋,而是向其他人打听了周吴二人,这才得知二人的一些秘事。
吴老二是个热心人,恋家爱妻,村里内外有目共睹,也是因为当年爱妻有孕,吃水却跟不紧,他才决心随采药女一同建池,最初,也是他最先愿意带着李涉去寻真心池。
周泽坤则是近两年来大荒山的人,孑然一身,只知他不是金水镇人,是从小荒山上逃难来的。小荒山接近龙原,不属于岭安范围。
这两则消息看似无用,细思则不然。
与其说吴老二爱妻,不如说采药女看中了他爱妻这一致命把柄化为己用,临别吴老二默不作声的思量,应是要同采药女通风报信;周泽坤孑然一身,没有顾虑,采药女自然也拿捏不了他。果不其然,周泽坤去而复返,借送礼为由,私下见了李涉第二面,万分告诫他想在大荒山活下去,不可再多言山神。
这山神处处难觅又处处可觅,可身处大荒村,李涉能从村民耳中多次听到的,唯有苗姑娘一人。
大荒村不是瞬间就有的,大荒村却处处有她采药女的功绩,有她接济众人的身影,若说这荒村深山真有一人值得崇拜……答案,不是很明显了吗?
采药女皱了皱眉,全然没有注意到吴老二躲在门外:“进来吧……人既已将你识破,不必再躲。”
吴老二拱了拱手,伏低身子:“苗姑娘,此人狼子野心,万不可信呐,他方才还同属下打探……”
吴老二犹豫片刻,不知该不该说,李涉却先他一步,径直说了出来:“我问他山神在哪。”
“哦?那李公子问出来了吗?”
李涉挑了挑眉,如实道:“一无所言,一无所获。”
“是吗,真是可惜。”采药女神色厌倦,“李公子信鬼神吗?想必不信的,便将其当作子虚乌有的东西,晦气,散了吧。”
吴老二汗颜:“这……苗姑娘,确定不用属下去查此人身份?他从大荒山来,大荒山下是金水镇啊!”
采药女不屑一顾:“哼,我交于你的诸多事,你有几件查明白了的,你查的出么?”
吴老二为何要通风报信,问题出在山神上,更出在金水镇上。陇洲各地,只有金水镇现状最为不堪,人竞相食不说,还有云谲波诡的诅咒一说,由是陇洲其他地区的人愈发不敢前往金水镇,金水镇三面抱山环水,愈发没法子觅得出路,困于一方天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难道采药女与金水镇……有过恩怨?
此外,还有一个疑点悬而未决。李涉隐隐觉得,半山腰的墓碑,那个名叫田芜春的女子,和采药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可能,就是破局的关键。
“你若想留在大荒村,我不少你衣食住行,你若要离开,我也绝不阻拦。”采药女道,“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与金水镇的恩怨你不要掺和。钱灵雨奉岭安王之命调查金水镇,我不会让她如意。她将你当做面首日夜凌辱,想必你也恨她入骨,便不必谢我报答之礼……”
李涉打断道:“她不行。”
采药女抬眉,颇为意外的瞟了他一眼:“怎么,你动了心?”
“你要如何处置她二人?”
采药女偏过头,冷哼一声:“你已猜到史云飞也在我手?他二人,待我问完话再议。自是有用便留,无用便杀。”
李涉:“……”
采药女颇为头疼的抚了抚额头,示意李涉先行退下。李涉走后,吴老二即刻上前,道:“苗姑娘,您为何要留他?”
采药女恨铁不成钢道:“这小子,半点不比明夷的清醒,色字头上一把刀,多少人在此丢了性命。”
思索片刻,吴老二瞪大眼睛:“这位李姓后辈,莫非是您旧相识?”
采药女道:“李姓,乃北朝王姓。当今圣上李文风,理应是他父亲。”
这小白脸是皇、皇子?
吴老二登时汗流浃背,抱拳道:“这,属下多有冒犯……”
“若是以前,你便不仅仅是冒犯了,不过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采药女摇头,他的眼神,当真像极了明夷。“如今他沦落风尘,吴老二,你这句冒犯称不上。”
吴老二跟了采药女十几年,死心塌地,对采药女的过往却一无所知。众人只知她姓苗,人称苗姑娘,学富五车,样样精通。
今日她面带愁容,想来被往事勾起了回忆,吴老二大着胆子便多问了几句:“姑娘慧眼如炬,难怪愿留下他。以后出了事,咱们也把握了个人情!”
采药女轻蔑瞧了他一眼:“你想多了,吴老二。他是明夷的儿子,所以我不多为难他。”
吴老二摸了摸脑袋,疑惑道:“苗姑娘说的明夷,这明夷究竟是何人也,苗姑娘如何知晓?”
“如何知晓……”
采药女反复咀嚼这几个字,最后笑出了泪花。她在大荒山待了太久,她早说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被世人遗忘无可避免。
“三十年前,淇舟赵氏名动京城,赵氏有一女名明夷,仙姿绰约,但赵明夷为人冷情冷性,薄情寡义得很,瞧不起什么凡夫俗子,眼不见世间疾苦,只为一趣字寻乐。
“彼时李文风还是文王,打马过长安。赵明夷从茶肆酒楼垂眸,瞧上他一副好皮囊,自此一心想要飞到枝头当凤凰,到那最尊贵的位置坐着玩玩,还玩笑着说,若有一天她腻了倦了,便为李文风留下一子。
“若是女儿,就叫群玉;若是男孩,就叫李涉……”
吴老二久居山野,不知年月,外面朝代更替,王侯将相种种,更是遥如天山了。他登时大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世事难料,世事难料。”
采药女想起当年的玉面郎君,嗟叹道:“当年的赵明夷府中门客无数,风光无限,可曾想过她的好儿子如今……”
李涉下场尚且至此,明夷又会好到哪去?哈哈,也只有当年那两个吃酒说笑的小姑娘,天真幼稚,相信自己走的路,一定是这世上最光明坦荡的路罢了。
旧梦如欢,今日就当他代明夷兑现和她的承诺了。
竹屋外风雨欲来,山风渐起。
梅疏石撑着老腰走过一段坎坷路,又转头去搀阮齐青。
“夫人,我早说过,你不必跟我下陇洲。山路难走,要吃许多苦。”
阮齐青借着梅疏石的力慢慢上了斜坡,怪道:“这些年,你不顾一切来岭安,办燕堂,我跟你吃的苦,还少这一次吗?我知你这次单刀赴会去龙原寻李霈甫。你亏欠他,我与你做夫妻,便也是我亏欠他。既是夫妻,无论如何也要一道的。”
“郑邑宰派人查了,金水镇的人说钱司会她们过了龙虎江。小吱对他们气味相熟,我放它进了山。我对她多有不住,此行定要把人安然无恙带回来。”
梅疏石聊完正事,笑了笑,捉了阮齐青的手在手心。当年他这个傻小子仗剑北上行走江湖,砸了她的绣球毁了她的姻缘,逢人便说这姑娘恶言厉色,未来觅不到好夫婿的。眨眼,已过去好多好多年。他梅疏石何其有幸,得见此女厉色皮相之下的温柔。旁人都不懂她的好,和他当年一样。
“跟着这个傻小子这么多年……夫人可有后悔?”
阮齐青轻轻笑了,声色渐渐淡入风竹之中:“一刻也不曾。”
滚雷逐渐从远山外传来,酝酿了许久的雨,乌沉沉阴了半天,终于倾泻大地。
豆大的雨珠从通风的屋檐滚下,滴在用五彩细线串起的新桑上,沿着叶脉轮廓,从李涉微微仰起的侧脸滑落。接着,又有更多的雨水,嘈嘈切切,盈湿了肩角,缠绵于腰封,浮出斑驳错落的水花。
孩童们无忧无虑的蹚水,被妇人执扫帚往家中赶。晒的秋茶、古书和衣物被争着抢着收进屋中,连篱笆围住的鸡鸭,也咯咯哒的叫着,挤到没雨的角落。
“下雨了,快快快,把外面的东西收一收。”
“怎么突然落雨了,孩子他爹还没回来呢。”
吴老二见了雨,急道:“贱内还在屋里,苗姑娘,我先走一步。”
雨幕之下,大荒村的村民们也如这从天而降的雨点,着急忙慌的寻觅去处。采药女诧异地推开外门,伸手去接忽如其来的雨水。
冰冷的雨重重砸进手心,又飞溅出去,打得木窗噼里啪啦,打得红豆杉落了满地。
老天未曾怜悯过她,落入手心的雨也从未温柔过半分。
这场雨中,便似乎只有一人……不,现在是两人没有归宿了。
“明夷……”
采药女用干净帕子擦了手,退回屋内。在她看不见的死角,她与吴老二的对话,已悉数被李涉听去。此刻,他刚刚迈步离开屋檐,趟进这无因而来,不知何去的大雨。
“吱吱。”
李涉低下头,发现一只圆滚滚的老鼠咬住自己的衣摆,两只肉粉色的小爪揪住衣服两边,像晃秋千一样荡来荡去。
他停下脚步,好整以暇的望着那只老鼠。小吱松了口,在地上窜来窜去,尖尖的小脑袋不停蹭着他。
它想上来?
李涉鬼使神差俯下身子,小吱顺着他伸出的手上攀。它还想往肩上爬,被李涉拎住后颈捉在手中,四仰八叉的,小嘴巴还不安分地动个不停,满脸写着快摸我呀快摸我呀。
李涉:“……”
“吱吱,吱吱吱吱。”
李涉想了一会,它是岭安王的宠物,名叫小吱。他刚苏醒那会,见过这老鼠满地乱窜。
“吱吱,吱吱吱吱!”
似乎知道他听不懂鼠言鼠语,小老鼠急得乱蹦乱跳。李涉摊开手,小老鼠眼珠子转了转,在他手心上演了一出情景剧。
李涉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对着一只老鼠,猜它想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梅疏石要你来的,你问我钱灵雨在哪?”
“吱吱。”
小吱累瘫在他手心,心满意足的晃了晃尾巴,表示是这个理。
竹影摇曳,一颗石子突然袭来。
李涉后撤一步躲过,侧目望去,周泽坤穿着草制衣物,冲他竖起手指。
“你先藏好。”
李涉拢了袖子,冲周泽坤点了点头,余光扫过周围,噤声随周泽坤的脚步往竹林深处。
林深处有一凉亭,李涉三两步入了亭。
周泽坤伸长脖子探望:“没有人跟来吧?”
李涉摇了摇头。
周泽坤重新打量了一遍李涉,吐出嚼烂的狗尾巴草:“有点本事。从金水镇来,苗姑娘还没把你献祭山神。”
李涉抬眉:“说正事,你找我做什么?”
周泽坤摸了摸胡子:“既然你也是镇上兄弟,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兄弟们,都出来吧!”
大雨倾盆,竹林之中披草皮衣服的人霎如雨后春笋层叠冒出。
李涉一眼扫去:“周前辈这是何意?”
周泽坤道:“实不相瞒,一切要从三十年前讲起——”
陇洲从不是富饶之地,龙虎江肆虐,农田颗粒无收,金水镇洪灾不断,疫病四起。青年少壮多背井离乡,渐渐地,便愈发没人愿意靠近。
三十年前,镇上逃了一位姑娘,大荒山上多了一块墓碑,也多了一名名不见经传的采药女。
这苗姓采药女依山靠水,凭一身本事活了下来。后面的故事,便是陇洲各地不断有走投无路的人踏上大荒山,追随这位博学多才的采药女,垦荒山建村落。
大荒山岁月静好时,金水镇正挣扎在水深火热中。后来,金水镇甚至开始流传这样一个传说,有关大荒山山神的传说,有关山神的诅咒。
诅咒和传说,割断了金水镇人与大荒山的往来,也造就了荒山桃源,淳朴人家。
周泽坤:“两年前,我走投无路,拼死也要渡江,从荒山绕到龙原寻出路,机缘巧合上了小荒山,小荒山靠近龙原,苗姑娘救了我。
“直到我穿上这身衣服,我才知道,两年前的我能活下来,有多么侥幸!”
“原来山神是苗姑娘搞出来的,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采药女记恨自己的出生,时常派人以草为衣,装作野人在大荒山和小荒山游荡,若遇金水人氏,便说送他们去见山神,实则悉数杀之。
“小荒山,大荒山不过一字之别,却因地域不同,决定了无数人的生死!
年复一年的洪涝,大批大批的流民迈向了向东逃难的路。树皮、观音土、草根还有花生壳,逃难的队伍如蝗虫过境,所到之处寸草不留。
东边,东边的东岭宫和日南太远了,死者相枕,多得是流亡、饥寒与死亡。
陇洲遍地多枯骨,邑宰府下犹高枕。不光是陇洲的邑宰,远居东岭的岭安王任职多年,也没有屈驾过一次陇洲。
“吴老二十几年前追随苗姑娘,因妻儿握她手中不得不死心塌地。我周泽坤没那么多软肋,哼。”周泽坤恨恨道,“她于我有恩,救我一命,我尊称她一句姑娘,可她也是金水人士,金水生她养她,她却无故厮杀。霸占大荒山小荒山两块肥地,还联合郑邑宰孤立金水镇,金水镇愈发穷困,为今已是死局。
“我与诸多兄弟隐姓埋名,把命悬在刀刃上活。吴老二那个软骨头,唯苗姑娘之命是从。大荒山开发的这么好,她一句就这样,把多少人的一辈子困在深山里。紫茶、山核桃、红豆杉还有小荒山漫山遍野层层而上至顶的禾田,能救多少人的命!
“若她早一点选择下山,把耕田农桑的技术带到金水镇,带到被那个狗屁岭安王都放弃了的陇洲,我根本不用弃糟粕之妻和星儿而去,孤零零上大荒山!”
李涉:“所以,你们要做什么?”
“吴老二和苗姑娘他们是守山派,那我们就是下山派。”周泽坤道,“我听说你那位小娘子落在苗姑娘手里。她身处的大牢附近,就是山神牌位所在之地。按苗姑娘的习性,问完话后就会把人做掉,丢在山神洞里风干糜烂。我可以找兄弟帮你救人,条件是,你跟我反。”
李涉:“……”
周泽坤神色一凛:“怎么,你不愿意?”
李涉常年习武,如何看不出周泽坤袖中藏了软剑,只是小吱在自己手中,说明梅疏石快到了,周泽坤现在反,多生变故,注定败局,但是他现下若不开口,怕是等不到天晴了。
为今只有一计。
“周兄抬举。”李涉抱拳道,“周兄是个爽快人,李某岂能拂了周兄的好意,只是晚辈实在顾虑心上人……待晚辈安安稳稳接了人,定全力以赴,为周兄斡旋一次。”
周泽坤抬手,说了串地址,转念一想,又道不妙。周泽坤右掌左拳推礼而出,哈哈大笑,也跟着文绉绉了一句:“李先生是文化人,心思如丝。刀剑无眼,真战起来,伤了钱姑娘不好说,不如我周泽坤舍命陪君子,现在就陪你走这一遭!”
周泽坤穿着草衣,行动多有不便,李涉也不催,在亭中静待他换完衣服,安顿好兄弟们后再出发。
“周大人,您何必陪他呢,随便叫个小弟不就成了?”有心腹接过周泽坤递来的衣服,小声道。
周泽坤摇了摇头:“事以密成,其他人陪他去,恐生变故,我不放心。此人有些本事,但拿捏不住,倒不如把握他的软肋。钱灵雨到手,我不信他不帮我。”
“大人高明。”
周泽坤望着天,雨淅淅沥沥,连带着道路开始泥泞,呼吸中的土腥味,好似变成了刀尖的血锈味。
周泽坤那边精心准备背水一战,李涉坐在凉亭里,众目睽睽之下。他面色焦急的频频望着林中换衣的周泽坤背影,见到周泽坤常服整装待发,如释重负般站起身,忙不迭下亭去迎,差点摔了一跤。
周泽坤笑道:“你这小辈,心急了吧。”
李涉接过周泽坤递来的抹布,擦了擦沾泥的手,弯腰作揖:“是李某失态。”
“哪里哪里。”
周泽坤面上欢喜,愈发放松了警惕,心道:哼,有点小聪明又如何?小不忍则乱大谋,隅于情爱,也不过如此了。
“前辈先走。”
“行。”
李涉伸手,周泽坤也不推脱,大摇大摆走了出去。李涉紧随其后,稍慢周泽坤一拳的距离。
这场关心则乱的洋相里,谁也没有注意到,李涉宽大的衣袖中,钻出了一只小鼠。它警惕的探出头,飞速朝竹林外窜离,直奔钱灵雨所在的牢狱,和李涉配合得天衣无缝。
“今个牢里奇怪得很,一人也没有。”
钱灵雨绕着门走了几圈,捏住小吱咬来的铁丝,插进锁中轻轻一扭,咔哒一声开了门。
“岭安王为何派小吱来救我们?”史云飞推门而出,硕大的地下牢狱,只有他二人的声音回荡其中。小吱闷着个脸跳上史云飞肩膀,背对钱灵雨坐着,小尾巴晃来晃去,只留个屁股蹲对着她。
“吱吱,吱吱吱。”
不就是不让它上身,至于吗?
“听不懂鼠言鼠语。”钱灵雨丢开铁丝,翻了个白眼,“鬼知道。”
“吱吱,吱吱吱!”
(快逃,一会儿坏人就要带着李涉一起来了!)
“吱吱吱吱!”
(再不走就都走不了了!)
救出了人,小吱依旧叫个不停,揪着史云飞的头发,把人往牢外方向的拉。史云飞看了看周围,也道:“我们快逃吧。”
“逃哪?外面不知道什么情况呢。要真安全,梅疏石会让小吱先来探我们消息?”钱灵雨往前走几步,在一块看似寻常的地板站定,神神秘秘道,“这牢里比我想得有趣。”
她一脚踢开木制的地板,底下竟大有玄机。壁上的火光照得墙壁发黄发黑,长长的窄道连通更深的地底。腐臭潮湿的气味扑鼻,钱灵雨连退几步,皱着眉头捂住口鼻,胆量也似人间蒸发了的。
史云飞叹了口气,把小吱安顿好,往前多走了几步:“我来吧,钱大人在后面跟着走,可以吗?”
很可以很可以。钱灵雨深以为然,如释重负道:“史司书请。”
弯弯绕绕下了百来步台阶,终于落了实地。血腥味和腐臭味很绸,丝丝缕缕钻心入腑。
杂乱的尸骨和洇湿腐烂的稻草堆积如山,偏偏供桌烛火摇曳,云烟缭绕,香火不断。桌上摆着新鲜带露珠的水果,有红彤彤的苹果,小巧玲珑的红豆杉和圆滚滚的山核桃。
所有的尸骨都诡异的朝出口匍匐,像是要从这片炼狱里爬出去。
尘封在角落的老漏壶仍在运转,凝成的水珠挣脱束缚,啪一声落下,像老僧一下一下敲着木鱼,慢悠悠的颂经超度亡魂。
史云飞定睛一瞧,供桌上供奉的神像不是别的,正是山神。
它咧嘴笑着,憨态可掬。无论从哪个方向,它都目不转睛瞧着自己!
钱灵雨钉在原地,脑子轰得一下:“原来采药女说送我去见山神不是假的……她真想赶尽杀绝!”
史云飞握紧拳头,难以相信:“为什么……?”
为什么上一次见面,她还阻拦了其他人送他去见山神,给他指引了下山的路,这一次,她就要做出这种事情来?
满地皑皑白骨,她究竟杀了多少人?!
“在下无意打扰,无意打扰……”钱灵雨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一边弯腰去拜一边脚底抹油,跑得比谁都快。
“哎呦!”
撞上突如其来的铜墙铁壁,撞得钱灵雨眼冒金星。周泽坤捉了她手,眼中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精光。
“钱姑娘让我老周好找哇,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是谁给你开的锁,报的信啊?”
史云飞警戒道:“你们是谁?”
话说周泽坤带着李涉来了地牢,地牢静得不正常,钱灵雨和史云飞的牢门大开,二人却不翼而飞。周泽坤直觉不妙,他允诺在前,人没了没法给李涉交代,又疑心这一切就是李涉搞得鬼。李涉不愿离开,他也没法,叫了几个兄弟一齐来搜,发现远处地下有间密室,这才撞上钱灵雨外逃。
周泽坤促狭一笑:“李兄弟,你小娘子安然无恙,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钱灵雨顺着周泽坤的目光望去,人头攒动之中,李涉身长玉立极为好寻。地下室不透光,他半边脸落入火光阴影里,阴晴不定,但钱灵雨隐隐觉得,他面上很是阴沉,说是咬牙切齿也不为过。
明明让小吱给她们报信先行离开,这蠢女人怎么还在地牢里,甚至跑到了这么个密不透风的鬼地方,想走也走不了了。
什么情况?钱灵雨一头雾水,他这是和谁一起来救她和史云飞了吗?可是既然来救到人了,为什么脸色还那么难看?
李涉没有说话,从队列中走出,一步步朝她靠近。凌厉逼人的目光轻飘飘扫落,她不自觉向后退开一步。
另外,梅疏石在哪里?阮夫人有跟来吗?为什么她在牢里没待多久,外面就跟天翻地覆了似的?
钱灵雨有好多好多的疑问,她迟疑片刻,张开了口:“是岭安……唔!”
李涉俯下身,略显凉薄的唇贴在她的唇上,她的问话被强制搅得稀碎,不成言语。
他的吻一点也不温柔,钱灵雨后撤一步,他就紧跟着前侵一步。呼吸逐渐加重,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化作了模糊不清的背景,她的心跳轰鸣,几乎要从胸腔跳了出来!
“唔……你……”
厮磨片刻,她退无可退,被人按住腰腹轻而易举抱上供桌。她下意识搂住李涉的脖子,整个人都被紧紧锁在他双臂的桎梏下。
李涉双手撑在供桌上,背影全然将她挡去。饶是身后众人想看戏,也只能看见他迷乱如瀑的墨色长发和一片盈盈绿衣的裙角。
神像颠倒,供果滚地。众目睽睽,山神在上,岂容他二人颠鸾倒凤,意乱情迷?
“恬不知耻,恬不知耻!”
“现在的小辈……哎!”
李涉的胸膛微微起伏,抬起晦暗不明犹如玉琢的脸,轻轻在她耳边吐出道缠绵温热的气息:“……帮我。”
我是谁?我在哪?他为什么吻我?老娘两辈子的初吻没了?他想干什么?我不过是说了一句岭安,他们不是岭安王带来的兵吗?为什么要吻我?他又吃醋了吗?好多人,好尴尬,好丢脸,但是……
钱灵雨靠在李涉肩膀微微喘息,双手无力的拽着李涉前倾垂落的长发,嗓子哑得不行:“我如何……”如何帮你?
钱灵雨被吻得发蒙,说话也不过脑子,迷迷糊糊抬眸:“你要继续亲吗?”
李涉:“……”
他飞速起了身,抹掉嘴角残存的银丝,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眸色是她不曾有过的清明与冷静自持。
钱灵雨眨了眨眼,刚刚擦耳而过的一句陪我做戏仿佛不是幻听。
做戏。
他一句做戏,就可以随意吻她吗?
钱灵雨学着李涉冷若冰霜的样子,满不在乎的抹了把脸,别到一边不去看他。
李涉:“……”
周泽坤的声音适时插入,短促的咳了一声,道:“李兄,这时候不是你二人温存的日子,你也该清醒了。接下来,李兄该按照承诺,随我等攻山占寨了吧?”
史云飞:“?!!”
钱灵雨:“?!!”
“攻山占寨?好一个攻山占寨,我李霈甫倒要看看,是谁要攻我的山,占我的寨!”
一道中气十足的喝声从石阶传来,来者衣着华贵,神威凛然。小吱,梅疏石和阮齐青,采药女一一跟随其后,带着吴老二的一堆人和官兵,齐刷刷围堵了出口!
周泽坤:“你们……你们是何人?”
李霈甫暴怒:“我们?二王齐聚,杀你一人,你也算死得其所了!”
“不必了,我手上沾的血已经够多了。”采药女摇了摇头,李霈甫立刻缓了神色,问道:“芜春,你想怎么做?”
周泽坤:“什么二王?什么芜春?你们究竟在废话些什么?以为我周泽坤怕你们不成?!”
吴老二见状,啐道:“老周啊老周,你前面的二位,乃是龙原王和岭安王。你撺掇要反的兄弟已尽数投降,你以为你还有退路么?”
周泽坤:“好一个二王,不问缘由赶尽杀绝,也配做龙原和岭安的王?哼,这地底的山神庙还不够你们看清苗氏的真面目么?金水的弟兄们,尽数被她击杀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庙里。她是何等的歹毒,何等的居心!”
李霈甫欲言,被采药女拦下。采药女冷声道:“我知你是金水人士。你无辜于当年之事,且事情久远,因而放你一马,你竟是这般看我的?”
李霈甫听到当年二字,面上一阵悲痛,不愿听采药女再提:“他就是条没有心肺的蛇,救了也会反咬一口!芜春,你何必与他多言。”
钱灵雨:“芜春?好熟悉的名字……”
李涉:“是墓碑上的名字。”
“那不是田……”钱灵雨一句还未说完,又扭过头去,哼了一声,“我跟你没什么话好说的。”
李涉接着解释道:“我们去的时候墓碑缺了口,认成田芜春不意外。毕竟,谁会好端端活着给自己立墓碑?”
钱灵雨并不理他,蹦下桌就要离开,被他捉了手臂。她扫了几眼,冷下脸:“李大人又要干嘛?”
李涉:“……”
“小灵啊小灵,你没事吧?让我和夫人看看!”梅疏石窜了进来,李涉松了手,钱灵雨瞬间被阮齐青和梅疏石包围,上下左右看了一遍。小吱坐在梅疏石的肩上控诉钱灵雨对它翻白眼的恶行,梅疏石一句也没听进去。
钱灵雨这孩子是他一步步看着坐到司会的位置的,抛开事务工作,他和阮齐青早将人当做闺女看待。以前她总冷冷的,不与他们多往来,他们的关心也不好直接宣之于口。表面上喊了人家多少遍钱司会,不晓得这回子见面怎么回事,脱口就叫了小灵。
阮齐青:“瘦了。”
梅疏石摇摇头:“何止瘦了,这嘴皮子咋也嗑秃噜皮了呢?”
史云飞:“……”
钱灵雨:“……”
李涉:“……”
几日前,龙原。
“你去上报。”
“不儿,你怎么不去。”
“岭安王来找咱龙原王,干什么要跟李公说他乃平平无奇一岭安人士,叫他梅花问就好?”
“谁知道,套近乎吧?”
两小厮聒噪了半晌,没注意一齐推门而入。李霈甫摔下书卷,面上已有了怒色。
李霈甫性情火爆,一点就着。平素在书房润书,最厌旁人扰他清静。两人撞到档口,忙不迭的跪地,求爷爷告奶奶的磕头。
“滚。”
“小的听命!”
“小的告辞!”
万幸今日没有降罪,二人窜得比飞毛腿还快,领了成命溜回去没多久,游廊尽头背着手转来转去的梅疏石又凑到了跟前。
梅疏石:“老李怎么说?”
两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还是我自己去见他比较有诚意!”梅疏石摆了摆手,大刀阔斧出了游廊。
龙原王在润书,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等着啊!两小厮一拍脑门,长叹一声,赶紧去追。
李霈甫的私人书房房门禁闭,风声书声声声入耳,和当年初遇一样,嘲哳的惟有梅疏石炮仗架势的捶门声——
十七八岁,梅疏石沉迷江湖话本,满心满眼要去闯荡江湖,于是辞别父亲,沿朔河大弯乘水北上,仗剑江湖。一个滂沱雨夜,他急着过河,碰上泛灯夜游的船家,悠悠荡荡在湖中心,如何都不靠岸。他强上渡船,借避一时之雨,不料卷帘没拉开,一本《当务重典》从里面飞出来,先声夺人叫他滚。
书生本事不大脾气不小。梅疏石隐了身份,抱拳好言道:“江湖儿女,走南闯北不拘小节惯了,在下平平无奇一岭安人士,名叫梅花问。深夜叨扰,只求个小船避雨过河。”
书是一文人面貌所砸,那船家守的便是青年陆霈甫。
陆霈甫文人傲气,不喜与道上粗鄙人物往来接触,也不出来见人,只管朗声道:“什么梅花问,我看是没文化吧!不载不载!”
梅疏石年少气盛,也不饶人,便道:“我没文化,你个穷酸书生还没礼貌呢!读劳什子的圣贤书,心性格局还没这芝麻小的船大,连我这个粗人都不如。”
江湖儿女,不打不相识。彼时的陆霈甫也要北上,一来二往,两位冤家反而成了好朋友。二人一路泛舟游水,直抵中原。
陆霈甫久读圣贤书,通晓礼法之道,有北上随文王李文风逐鹿中原之意。临别,梅疏石道明自己真实身份,也说出了自己泛舟而行的真相。少年梅疏石活泼好动,文静下来看书习字是万万不能。夫子为了治他,推荐其父先给他看些江湖武侠的话本,此类话本通俗易懂,脍炙人口,不难阅读,其后再循循善诱,广而阅之,不想梅疏石钻进闲书空子便一发不可收拾。
一日翻书,听闻书中人道:“我亦飘然携一剑,踏足浮云任所之。”少年梅疏石突然明悟了,他整日整日徜徉在别人笔下的江湖,不如亲自去走一遭,无问缘由,无问结果的走一遭。
少年梅疏石争一口心气,临别在即,这才坦言称陆霈甫有贤人大儒风范,当年初遇那一骂,自己确实不如父亲不如陆霈甫,为官之道实难通晓。
茫茫天地,下次相见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地,陆霈甫撑船为他送别。二人凭舷痛饮,谈古论今,说尽了天下英雄,直到后半夜才各自离开。
分别后,梅疏石仗剑走南闯北又是几年,偶然遇见一位官家小姐,心悦之,此人便是阮齐青。
二十有余,梅疏石打算回趟岭安。父母年事已高,于是他携妻伴父母安享晚安,不久便告丁忧赋闲在家。
往事雪泥鸿爪,三十岁的梅疏石继父之位,掌管岭安。白日夜阑梦回年少,也曾听闻当年同游中原的陆霈甫因随李文风运筹帷幄带兵打仗,如今赐名李姓,封侯龙原。
而三十多岁的梅疏石终于摊开了年少时抓耳挠腮看不进去的圣贤书,在灯火下一读便是后半夜,因而懂得太多年少任性之事,只因背后有父亲替他担着。要走的路太窄是过窄门,要走的路人太多也一样是过窄门。人生有太多太多难以抉择两全的事,走南闯北太任性,不读书太任性,不愿待在家太任性,但他从不后悔。
东岭宫稳定根基后,梅疏石把目光放到了岭安西南部的陇洲,父亲在时,对陇洲和龙虎江头痛不已,他想把陇洲重新建设一番,告慰父亲在天之灵。让父亲知道,父亲当年没有看走眼,夫子当年的教诲也不算错——闲书和圣贤书没什么不同,你想要什么,才会从中看见什么,但圣贤书中真正的颜如玉和黄金屋,是需要契机才能打开的。
契机,谁也说不准契机今天来还是明天来,所以什么时候翻开都为时不晚。
三十多岁的梅疏石揣着李文风登帝后那群文官们编制的《新编轻典》下乡陇洲,路过金水镇实地考察。出发前,他从东岭宫向李霈甫的定风宫寄了一封信。
说他少年仗剑草野,霈甫兄救国危难。战火由西向东绵延,李霈甫往西走,而他从西往东过,一路上见过太多流民。草莽剑客一人之力,想要解救他们实在不易。他行的越久,越觉得这样的力量太薄弱。他开始怀疑少年的自己,凭什么觉得一人便是世上无与伦比的英雄,明明一个人能做的太少太少,而一群人太难太难聚集。他在残破的古道上给李霈甫写过信,他在路有冻死骨的漫天飞雪里给李霈甫写过信,但无一例外,战火不会把一个无关紧要的年少朋友的闲聊之谈和满腹苦思送到李霈甫的帐篷里,让他在本就分不开时间忧心的情况下,多添一份愁惘。
而今,梅疏石再次提笔,二人已有十三年未见。他述说了一路的际遇,落笔,又是一朵梅花。
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的年代,写着岭安人士梅花问名字的飞信顺利送到李霈甫手中。李霈甫随军打仗,来了龙原也没歇着,把龙原上上下下巡查了个遍,恰巧近日落脚小荒山下的苍嘉川,闻之,欣然赴约。阔别多年再次见面,是在金水镇一家小酒馆里。
人生何幸,故乡遇知音。秉烛夜谈,眨眼东方既白。二人津津乐道曾经的日子与现在的生活,醉了三天三夜,皆以为这是把酒言欢、重修旧好的日子,殊不知金水事变一别,便是彻头彻尾的三十年。
金水事变的主人公,名叫苗芜春。
三十岁的梅疏石成家立业,忙碌半生的李霈甫刚匆匆忙忙学会如何爱人。毕竟,只要待在京城,那个十七八岁的精怪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让他疲于应对。
那少女便是苗芜春,她认了个聪明劲的姐姐,大名鼎鼎的淇舟赵氏,天子的女人——赵明夷。
李文风不苦恼打仗西征,来李霈甫帐中喝酒,多半为赵明夷的事心有烦闷。李霈甫活了许久,常年与书为友与棋为伴,从李文风口中得知的世间男女情爱,于这个暴躁书呆子而言,便如砒霜毒药一般。不敢靠近,一为心中抱负,二为出身寒门,无人能同他吃一样的苦。
苗家世代皇商,苗家小女儿芜春从小走镖西域,见多识广,出口成章。
苗芜春敬仰英雄,敬仰大英雄。论天下英雄,李文风之下,活着入阁中名画的不过张若存张相、鲁冲盈和李霈甫诸人。张相年老色衰,鲁冲盈神秘莫测,京城小姐们大多钦慕李霈甫。李霈甫其人翩然俊雅,举动不群。大胆的掷果盈车,含蓄的弹错求顾,偏偏无论哪里都有那位苗姓女子的身影。李霈甫愿千里迢迢远赴龙原,也有避她的意思。
龙原没有苗芜春,没有她小裙子上叮叮当当的银铃响,更没有她为赵明夷熬药煎出的一身苦味。李霈甫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但脑子却不受控制的会想起她。去苍嘉川会想起她还没有见过大漠以外的山野碧绿,从定风宫远眺,能看见远处山顶的皑皑白雪,日照金山不输大漠孤烟和京城大雪。
他像当年的李文风一样,携美酒和满腹愁思去金水镇找少年故友。梅疏石听完哈哈大笑,用指沾了酒水,在桌上写下一字。李霈甫醉了,左看右看,觉得这个字像悔又像恨的。他醉醺醺的问,没文化你写的啥呀,这个字两不像。
梅疏石一拍桌子就要跟他闹,他指着这个字,吵吵嚷嚷道,这分明是个情字。李霈甫点点头,道,我知道她对我有情。梅疏石摇头,说他少说了一句,没想到吧书呆子,你对她也有情,多好的姑娘呀,不要错过了。
多好的姑娘呀,不要错过了。可他就是错过了,就像那一字情,他偏偏看成了悔和恨,一切就像冥冥之中的注定。苗芜春平素胆子大,得知他去了金水镇,带两小厮就敢往南闯。
李霈甫大醉了几日,余下数日随梅疏石闲游陇洲。消息从龙原传回京城又传到金水镇李霈甫和梅疏石耳中时,苗芜春上回回信,说她已前往龙原和岭安交界,等到金水镇和李霈甫碰面再作回信。家中长辈左等右等,此后却再无书信往京城寄去,急忙派人去寻李霈甫,两拨人才发觉她已失踪数月有余,在他的领地失踪了数月有余,早就过了寻人的最佳时机。
梅疏石和李霈甫花费大量人力财力去寻,北国幅员辽阔,龙原中间平四周高,盆地外的高原山地,寻人便如取沧海一粟。前前后后多批官兵巡查,梅疏石带着李霈甫在金水镇挨家挨户查人,结果一无所获。
待到梅疏石愁眉苦脸的回到东岭宫,阮齐青才得知这一切之事。
造化弄人。李霈甫恨他喝酒误事,恨为什么自己要前往金水,为什么迟迟不明白自己的情意,落得这样个荒唐结局。
阮齐青幽幽一叹:“李大人可恨你?”
很荒唐吧,但人性就是如此荒唐,捉摸不清。梅疏石摇了摇头:“大悲大喜,他熬不住的。有个恨头就有盼头,我心里知晓,他其实最恨他自己。”
“咚咚,咚咚,咚。”
李霈甫拉开房门,身前的梅疏石年逾六十,鬓边白发已比黑发还要多了。梅疏石一笑,眼角就会皱起,再也不是少年时姑娘家调侃的人面桃花模样。
人生的第三次见面,居然晚了这么多年,恨了这么多年,悔了这么多年。
李霈甫像当年初遇一样,皱着眉质问:“梅花问,你欲何为?”
梅疏石道:“今日不为避雨,不为赶路,我来,是要向你送一样东西。”
梅疏石伸出手,他的手心是几块碎石。李霈甫气极反笑:“你我已非年少,我没空陪你玩闹!”
梅疏石:“这么多年,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半点没个长进。读劳什子的圣贤书,心性格局还没这芝麻小的石子大,连我这个粗人都不如。”
李霈甫:“……三十年没见,你是来同我吵架的?”
“三十年没见……”梅疏石叹道,“咱们做邻居居然已经做了三十年。今日我不是来同你吵架的,我去了一趟大荒山,这是在大荒山半道上寻到的,你可知,这块碎石上刻的是何人名字?”
“我打断一下。”钱灵雨道,“说了这么久,所以苗芜春为什么会来大荒山?”
想到周泽坤口口声声说苗芜春是金水人士,李涉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或许,当年她其实到了金水镇。”
史云飞:“你的意思是苗姑娘来金水镇了?那她为什么不联系龙原王和岭安王?”
李涉:“因为她没能走出金水镇。”
史云飞愈发一头雾水:“那她如今因何上了荒山?”
“如果当年我们想到这点,也许一切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梅疏石无奈地叹气,“李……涉说的不错。钱司会,其实一开始我想过,要不要让你来陇洲。陇洲情况复杂,不能再持续耽搁下去了,或许我让你来探路,是因为我自己不想再逃避陇洲的问题了,最后我便亲自来了。抱歉,因为我的任性,害你们经历了这么多艰险。”
钱灵雨:“……”
史云飞:“……”
梅疏石接着道:“她当年的确到了金水镇,就隔一窗之遥,看着我们巡查人户的队伍走过……
“这回去龙原,我与老李谈过。当年金水镇一别后,他不死心,多年来在龙原各地探寻。云岭山脉连绵,高原之地难以企及,但他还是从苍嘉川派了许多队伍从小荒山绕到大荒山寻人。当我拿着碎石去见他,得知当年他的人也上过大荒山,同样砍下墓碑上一块碎石,说的却是大荒山木魅山鬼,诡谲怪诞,不敢再深入。”
钱灵雨:“所以两次都擦肩而过了?”
梅疏石:“正是。”
“第一次既然见到了,她为何不喊住你们?”钱灵雨说完,自己忽而了悟,道:“莫非不是不喊,是不能?”
梅疏石叹道:“后面的……是他二人的伤疤事,我难以开口。我听郑邑宰说你们去过金水镇了,想必也该猜到了。”
钱灵雨:“???你们都知道了?”
李涉沉默不语,但他满脸都写着我已知晓,史云飞沉思片刻,也已然大悟,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在金水镇,这竟不是个例?”
梅疏石点了点头:“金水镇缺少教化,是我的过错。”
打什么哑谜呢?钱灵雨一头雾水,她虽有个想法,却不愿信。若金水镇百姓当真如此,未免太过恐怖。她绕了个弯,溜到史云飞旁边,小声问道:“你想的和我想的,一样吗?”
史云飞:“钱大人如何想的?”
“这……”无端毁人家清誉的话,她也张不了口啊。钱灵雨转了转眼珠,脑子里琢磨怎么说呢,一旁被她绕过的李涉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古怪的凝着她。钱灵雨移开眼,周泽坤和吴老二仍唇枪舌战,争得激烈。
“呔!我呸你个春秋笔法,把你自己择得干干净净。我周泽坤一生问心无愧,金水镇又何其无辜?”
吴老二:“别往你自己脸上贴金!怕被村民追杀,抛妻弃子逃上荒山的时候,你敢说问心无愧?为传宗接代,满足生欲,逮到妇孺便聚众群秽,行禽兽之举时,你金水镇当真无辜?你口口声声春秋笔法,自个用的却最精明。若你当真在乎你那个发病的老婆和孩子星儿,拥簇到兄弟们就该杀下山去,救妻救子,而不是在这里,对你的恩人刀剑相向!”
为传宗接代,满足生欲,逮到妇孺便聚众群秽,行禽兽之举……
钱灵雨想起金水客栈无名女子说的话——
“金水镇的百姓已经活不下去了,他们恨不得把所有人都吃干扒净。你们从外地来,有银子,还那么多……一定会成为他们攻击的对象。连着小路往山上逃,逃得越远越好。不要来金水镇,尤其是你,这位姑娘!”
“我?等等,那你呢,要是发现我们跑了,他会怎么对你?好姐姐,你跟我们一起逃吧!”
“我已经出不去了……逃吧,逃得越远越好,因为,这是一个吃人的村子啊!”
不巧,事实和钱灵雨的猜想一模一样。苗芜春孤身一人深入金水镇,便被村民们设法强制留下,看到心爱之人带着官兵仅一窗之隔却转瞬离开,她该有多绝望、多无助?
苗芜春在人间地狱蛰伏多年,一直没有放弃,才终于寻到一刻机会逃出去,逃过汹涌澎湃的龙虎江,逃到荒无人烟的荒山上,顽强的活下去。
她们来陇洲探查的这一路风雨,是苗芜春当年经历的真实缩影啊!
“够了!”李霈甫怒发冲冠,抽剑出鞘,悬剑于周泽坤咽喉之上:“你可以死了!”
“刀下留人。”
看准了李霈甫右手有旧疾,石子击得又快又准。剑脱手落地,李霈甫吃了一惊,看向从梅疏石等人身后走出的李涉,怒道:“你又是何人?敢从我李霈甫手下抢人。”
李涉生得一副好皮囊,唇红齿白,面若冠玉。既有赵明夷清绝出尘的空灵高洁,又有李文风精致凌厉的才子俊俏。当年却说那文王李文风喜伶官,自己也如戏中花旦小生,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勾人得紧,倒不像个带兵打仗的。老天对人吝啬,每个人都恨不得是泥点子甩出来的,偏偏他李涉完美继承了爹娘的俊美,比他二人还要好看,像雪山上遗世独立的雪莲花成精了似的,配得上一句举世无双。可惜脾气也和雪山一样,阴晴不定,靠近有股子凉意,冷得慌。
李涉脚步微微一顿,听见藏在身后的人拽了他的衣带,低声道:“想死啊?你惹他干嘛,这老头一看就有权有势不好对付啊!”
钱灵雨告诫完就松了,俗语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仁义之至,不再多帮,于是退到梅疏石旁边,假装无事发生的不知在和梅疏石聊什么。
李涉低了低头,从李霈甫和周泽坤等人的视角,是他诡异的停下步子,又突然诡异的笑了笑,笑得很浅,面向他人时,还是原先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梅疏石当初要求他们即刻前往陇洲。解决了陇州的灾情,才会考虑对他二人从轻处罚,保下周泽坤,自是为了解决后事,完成和梅疏石的约定。周泽坤为人不多评价,但其号召力不可小觑,金水镇的建设也不像在说假话,若是多加引导,引用他手下之人做事,不是不能建设好陇洲。有他与吴老二相互制衡,也能防止一方心腹独大,再生事端。这些事都值得从长计议,逞一时怒火之快,不值。
李涉酝酿开口,苗芜春却先按下了李霈甫的剑,摇了摇头。
李霈甫:“芜春……”
苗芜春:“当初被困金水镇,我尚且不知道你对我的心意。我想也许我活下来,可能也只会被爹娘困在琴台,一辈子不出京城,为我安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草草嫁了,一生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去。”
李霈甫揽过她的肩,激动道:“芜春,是我负你,是我没有早日看清我的心意!”
“日日夜夜,我时常想,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上天让我经历这一切是为什么呢?是我错了,你错了,还是金水镇错了?”苗芜春道,“这些年我时常想起你,想起明夷姐姐,想起琴台的大家,我便觉得人生如水般虚无。我斩断了过去,决定做一个大山深处没有名字的采药女,接受自己没有苗芜春的记忆,没有苗芜春的过去,似乎好过一点了。这世上的普通女子,本来就留不下名字的。
但我还是恨,恨意在我心中愈发积累。我开始计划山神之事,将一个个当年羞我辱我之人,逼到山神洞中,逼到山神庙前,亲手了结。哈哈,我一手治病救人,一手沾染血腥,杀了这么多年!我看到无数人跪在我的脚下,乞求我放过他,我也看到无数人在最后一刻还在挣扎往外爬……这些年,我竟也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了。”
李霈甫颤抖着抚摸怀中人的长发,双眼猩红:“没事,没事,芜春,我替你杀了他,杀了当年所有人,你就不会再想起这多事,再为这些烦恼了!”
可是这么多年的恨,真的能随着一个人的死去,彻底消解吗?
周泽坤慌了,他拉着李涉的衣袖,匍匐在地,嗑得满头鲜血:“李兄,你说过,要为我斡旋一次的,你说过的!”
“……”
李涉一丝眼神也不分予身下人,丝毫不为所动。
求这位爷,还不如求她求史云飞,钱灵雨想着,周泽坤居然真慌不择路的朝她一步一跪了!
“李夫人!您您您是李兄的夫人,发发善心,给后人积积德,救我一命!”
梅疏石:大钱你……有本事啊!手拿把掐的,和李涉那小子进展那么快,大荒山的人都知道你两一对了?
钱灵雨:我不是我没有!别造谣!我没那能耐。
李涉踩住了周泽坤的长裳,他卧在地上,就像只满地乱爬的乌龟被捏住了尾巴,无法再近一步。那捏住他尾巴的阎王爷还咬牙切齿对他说,你求她也没用。
默不作声看完全场的史云飞忽而站了出来:“恕我直言,诸位,放过苗姑娘,苗姑娘也放过自己吧。
“苗姑娘,其实你也犹豫了,不想再动手杀人了对不对?不然第一次见面,你不会救下我,第二次见面,你不会把我们关在大牢里,你在挣扎对不对?”
苗芜春:“……”
史云飞言辞恳切道:“很多时候,我也有很多委屈。如果一切没有发生,我也许能赶上中秋节和家人团圆,拿着月薪过万的工资,过我奋斗了前半生换来的想象中的人生。但是太执着过去的成就和人生,我就永远无法面对现在,面对未来。
“我在逃避现状的时候,自动忽略了过去的不美好。拿美化后的过去和一团乱麻的现在相比,对过去的自己太不公平。如果一切没有发生,我也许还会在工作中被上级骂个狗血淋头……新来的熬不住,总是偷偷在半夜摸到厕所里哭,哭完继续工作。月薪过万是脱发换来的,月薪过万是没日没夜的熬夜换来的,是我辛辛苦苦当牛做马挣来的……”
梅疏石:大钱啊,我知道你抠抠搜搜,但你这是不是太过了?
人家说的是没穿过来当审计狗的牛马日常,谁说她不是呢?钱灵雨翻了个白眼,已经无力反驳:我不是我没有!别造谣!我没那能耐。
史云飞:“抱歉,说了很多恼骚和废话。命运既然给了你我生命,请不要无限沉湎痛苦的过去,请睁开眼睛,好好活,自由自在的活。爱你的人还有很多,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苗芜春:“……”
好像有一点点被说动了诶。钱灵雨瞧了瞧,戳了戳史云飞,叫他继续说。
这家伙一开始逞勇,现在倒一字也蹦不出了,眼见气氛冷下去,苗芜春也逐渐冷静,史云飞忽而又蹦出一句石破天惊——
“不如,补回来?”
钱灵雨一脸疑惑:“什么补回来?”
史云飞急忙道:“龙原王不是还欠苗姑娘一份心意的证明,不如从现在起,先慢慢补回来?”
李霈甫年事已高,被人戳中心事依旧如少年模样,面红耳赤:“本王自然知晓,不必你黄毛小儿信口胡说!”
史云飞摇了摇头,道:“不,就现在,或者明天,补一个轰轰烈烈的婚礼,让大荒山的村民们作见证人,如何?”
“是非拂面尘。消磨尽,古今无限人。” ——《金字经·百年浑似醉》张可久
写了这么久发现史司书真的是吃瓜大户,一直在吃瓜吃瓜无限吃瓜中,深入吃瓜群众之列,现册封为吃瓜大王,命他主持公道哈哈哈哈哈[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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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似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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