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灵雨甩脱眼线翻进林府已是深夜。
“钱姑娘。”
长廊处传来小声的叫唤。钱灵雨猫着腰从后园走过,走近一看,此人并非林姗姗。
“钱姑娘起身罢。姗姐儿叫我在这儿候着你。我叫山秋,姑娘叫我小秋就行。”
山秋边介绍边领着钱灵雨往里走。
钱灵雨跟着身后,仍是下意识四处张望。
林府环境朴素不失雅致,就是一步一屋,比寻常府邸多多了。屋内皆是漆黑一片,安静之中,偶尔传来低咳声和翻身声。
“你们这儿房间挺多。”
山秋笑了笑:“金水镇到板头溪路途遥远,许多人一天之内难以往返,林先生就修了许多屋子,里面住的都是先生的病人。钱姑娘放心,姗姐儿吩咐给姑娘的屋子不常有人去。”
钱灵雨道:“多谢。林先生真是医者仁心,建这些好的屋子给旁人住。收拾起来,也是很大的工程吧?”
“嗯。免费给他们会亏本。”山秋毫不避讳道,“所以先生有时会接些板头溪的贵客,上门去给人瞧病。一来二去,结识了些富商贵客。姗姐儿去金水施粥,便是得了那些贵客的帮助,张罗啊,运送物资什么的。”
钱灵雨:“那小秋和小林妹妹是……?”
山秋道:“林先生无妻无子,林家上上下下的男孩儿女孩儿都是先生收留的。姗姐儿最得林先生真传,又是我们中医术最高的一个。”
钱灵雨拱一拱手,真心实意道:“先生博学多识,还有菩萨心肠,连后人也个个人中龙凤。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啊!”
“救人是医者本职。”山秋领着钱灵雨转过一道弯,直直从假山间穿过,行之幽狭,其后,却是一派豁然开朗的幽静屋舍。
“如今的世道,救人是救不完的。身体上的残缺尚能补救,这世上还有许多医者无能为力之事。姗姐儿常跑金水,不知听了谁的话,一段时日对医术提不起兴趣,念叨什么救人不如救世呢。”
经典的学医救不了xx。钱灵雨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我却觉着,二者没什么大的区别呢。”
“一开始我也觉着。”山秋道,“姗姐儿说,救人只救得几人,救世却救得许多人呢。我还没去过北村,瞧着这些金水来的人,抱着最后的希望来找先生,就觉得心中惊了又惊。”
钱灵雨:“林先生一辈子行医,也救得许多人。救人救世,不在救得多少,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乱世才需救世,救人却是不分乱世与太平的。”
“我知钱姑娘和姗姐儿一样,都是开解我。”山秋轻轻一笑,“先生常常在廊下叹气,姗姐常跑金水看堰,我知晓,只是要解决陇洲目前的主要矛盾,是需要一个救世之人的。”
听了许久,钱灵雨大抵明白山秋想说什么了。或许,山秋想说的,正是林姗姗极力想要向她传达的。
钱灵雨顿了一顿。长夜如水,廊中秋风凉,树叶摩挲,恰似钱灵雨不平的心绪。
“大人自东岭来,是岭安王的股肱之臣。”
亭下月影绰绰,山秋弯了腰,匍匐在素净的裙摆下,像是要伸手掬一掬水月幻境。
“求求大人,救救陇洲。”
青绿色的莲裙轻柔地拂过山秋的额头,似是轻声唤山秋抬头。
邑宰府。
四更之天,郑则鸣的书房灯火通明。郑则鸣一页页翻着手中的书,灯花剥落了几层,和他低头时颈上堆叠的肥肉般,油光腻腻。
几位幕僚亦大气不敢出,私下对了对眼神。候着郑则鸣的暗卫送来消息。
终于,鸡叫第二声时,暗卫急匆匆进来,附在郑则鸣耳边说了几句。郑则鸣气得一脚将人踹倒在地,连书也倒扣在桌上。幕僚们顷刻失了绵绵睡意。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和目光短浅的愚蠢笄女都能跟丢,我养你们用什么吃的!”
幕僚:“郑大人息怒。”
“息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叫我拿什么息怒?”郑则鸣怒道。
幕僚:“还请大人稍息怒火。只要她钱灵雨人还在板头溪便不足为惧,跟丢了也有千百种法子去寻。”
郑则鸣:“现下已惊动了钱灵雨,如何再去寻?!”
幕僚微微一笑:“大人派人,不过是担心钱大人一弱女子人生地不熟,是出于安全考虑,何来跟踪一说?”
另一幕僚道:“钱灵雨是铁了心要与大人和王司徒对着干?先前时日,司徒大人不是还说此女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吗?”
郑则鸣道:“哼。此女时识时务时不识时务,司徒兄外出日南,本是打算在此期间,将她除之后快。”
幕僚又道:“司徒大人要杀了钱灵雨?”
郑则鸣叹了口气:“是。此计我本欲待事成之后你们详谈,不料她钱灵雨福大命大,躲过一劫。”
几位幕僚面露困顿之色,郑则鸣想着,便多解释了几句。
“司徒兄英俊神武,钱灵雨求之不得,便私下豢养了许多与司徒兄样貌相似的面首。至此沉溺声色,朝中上下颇有微词。”
幕僚道:“大人说的这些,我们也略有耳闻。”
郑则鸣摇了摇头,得意洋洋道:“不,你们耳闻的并非实情。司徒兄的厉害之处便在此处。钱灵雨身边那十余位面首,其实都是司徒兄的人。甚至钱灵雨对司徒兄的钦慕,也是司徒兄一步步设计好的。”
幕僚:“借一女子之钦慕,反成就了司徒大人一身的好名声。只是此般莫不小材大用了些?”
郑则鸣:“哼。司徒兄深谋远虑,自有他的考量。月前,钱灵雨请去三神祠,本是刺杀的好时机,却是不知因何被她逃过一劫。司徒兄的人只好借由被其遣散,再待时机。没想到……”
“没想到岭安王一出好戏,将钱灵雨送到了陇洲,还要来治大人。”幕僚接道。
“她治得了我?”郑则鸣腆着肚子挤回太师椅,大言不惭道,“他梅疏石年轻时便是个不读书的纨绔,莲都出事整死了自己的爹,风岐修堰被我轻易拦截,呵,他梅疏石都斗不过我,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拿什么治我?”
幕僚:“属下觉得,要动钱灵雨,还是得给司徒大人先报个信。”
郑则鸣:“这我自然清楚。虽说是个畜生,好歹他养了十几年。我轻易动了,与司徒兄生了嫌隙才是最大的得不偿失。你下去后,便以我的名义……罢了,我自己给司徒兄写吧。”
幕僚知趣道:“是。那钱灵雨这边……”
郑则鸣:“先把人找到,看看她要干什么。若她真要与我对着干,我想我郑则鸣养了诸位这么多年,跟丢了也有法子逼她现身吧?”
幕僚们:“这是自然。”
东方既白,郑则鸣也有些倦了。他的目光扫过几位幕僚,稍露疲惫之色:“我累了。还有什么事要上报的吗?”
“还有一事,虽不紧急,却万分重要,说是大人的关系身家性命也不为过。”
一位幕僚突然道。
“身家性命……”
郑则鸣不住喃喃,他又想到了十二年前,惊天动地的岭安税案。
史载鑫死了,戴着镣铐的宁桐也死了。天家的怒火从琴台绵延到边疆,铺成了一条昏天黑地的血路,风雨飘摇了几年都没有消散。大批大批罢免官职的罪人流放陇洲,不乏权贵之臣。若不是当年王谖以司徒主众徒的名义帮他站稳脚跟,不知今日,他是身处何处,可否求得个尸身圆满。
从前,他还只是贪些钱财,如今才悟得,哪怕家财散尽,也要握紧手中的权。他走到今日,已回不了头了。
幕僚:“大人可还记得,当年无异大师从莲都带回去的那个孩子。”
郑则鸣:“天子的骨肉流落岭安,自是记得。”
幕僚:“他接替了史载鑫的位置,做了北国的大司寇,还派了十三处京官南下。他本人,亲自来岭安了。”
郑则鸣掀起一片眼皮,心中登时波涛泛滥:“他来岭安做什么?”
幕僚接着道:“来彻查当年税案。”
郑则鸣沉吟片刻,道:“……他现在何处?”
幕僚:“岭安王说他在罗屏山受了惊吓,暂居龙原。开春了再来岭安。”
郑则鸣:“龙原。李霈甫的地盘。”
幕僚:“是。当年的追风三杰之一,李霈甫。咱们岭安王和龙原王年少时还与其一同泛舟,称兄道友呢。”
郑则鸣:“他根基深厚,动不了的。”
幕僚微微一笑:“重点不在龙原王李霈甫。李大人为何不去近在咫尺的缙泽,偏偏去隔了十万八千里的龙原?要说龙原诸地,只有苍嘉川和陇洲相近啊。”
郑则鸣:“你什么意思?”
幕僚道:“岭安王此次只怕铁了心要动陇洲。大司寇也许镇守龙原,虎视陇洲,或许,早就在陇洲某处了。”
郑则鸣勾起嘴角:“动不了钱灵雨,我还动不了大司寇么?人家山高路远来岭安,一切的身家性命不都由梅疏石担责?”
幕僚:“大人未免将李大人想得太简单了些。”
郑则鸣冷笑一声:“他能当上大司寇,不全靠他有个皇帝老儿当爹?一上来就被人在罗屏降了一头,我如何不能煞他威风?”
幕僚摇了摇头:“大人久居陇洲,不知京师之事,对李涉的名声一无所知。”
郑则鸣脸色骤变,愀然道:“不知,又如何?”
幕僚:“京师有传闻广而传之,落入寻常人家被编作童谣,说天子犹看三分薄面,李涉刑下不留一缕生魂。”
郑则鸣不以为然:“那也得他动得了刑。今他客居龙原,便如吞舟之鱼,砀而失水!”
幕僚仍道:“大人不知其因何闻名,且听小人一一说来,再作评判不迟。”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世说新语》
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庄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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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救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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