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悦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正中肩膀,挺疼。
她睁开眼,看到令人揪心的一幕。
一个高大壮实满脸横肉的粗汉,紧抓着一个小男孩的胳膊,另一只手在小男孩脸上猛扇,蒲扇大的巴掌抡圆了砸下去,每一下都带着狠劲。
孩子整张脸被拍成一面晃荡的铜锣,指痕瞬间肿起,他睁着大眼睛,眼里满是惊恐,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男人一边打一边骂:“你个吃屎的废物……”
小男孩看着也就三四岁,瘦瘦小小的,只穿了一条肥大的短裤,用绳子系在腰上,赤着的上身显出排排肋骨,皮肤青一块紫一块。
一个壮汉这样打一个孩子,苗悦看不下去。
她抄起手边的木柴,朝那壮汉喝道:“住手!”
那壮汉惊讶地瞅她一眼,随即扔开小男孩,朝着苗悦挥出拳头。
“臭婆娘,我供你吃供你穿,你还敢顶嘴?看我不打死你!”
苗悦冷哼一声,抡起木柴朝那壮汉打去。
木柴打在壮汉胳膊上,却没能阻拦半分。
苗悦震惊,自己何时变得力气这么小了。
没等她想明白,壮汉的拳头已经到了。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苗悦头上。
苗悦整个人飞倒在柴火堆上,脑袋嗡嗡的疼,视线都有些模糊。
壮汉咬牙狰狞,朝着苗悦走过来:“敢跟我动手?!”
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忽然来了力气,猛地扑到苗悦身上,用细瘦的胳膊护着她,带着哭腔喊:“别打我娘!别打我娘!”
苗悦被他的哭声唤回神志,眼看那壮汉已经到了近前,她右脚用力,朝壮汉小腿外侧一蹬,同时拿起一根木柴往他脚下绊去。
壮汉只觉脚腕突然发麻,使不上力,又被木柴一绊,顿时失去平衡,踉跄一步,重重摔倒在地。
苗悦趁机拉起小男孩,往柴房门口冲去。
小男孩被苗悦拉得跌跌撞撞,却紧紧抓着她的手。
柴房外,是个只剩半个门框的破院,烂泥夯成的院墙多处破损,两间东倒西歪的屋子,角落成堆的酒坛碎片。
冲出院子,苗悦一时茫然,数条泥泞的窄小土路不知通向何处。
“这边。”小男孩拽起苗悦,沿着朝西的土路开跑。
两人一路跑到小溪边才停下。
小男孩紧张地回头,确定没人追上来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一看,顿时吓一跳。
“娘,娘……你,好多血……”
苗悦只觉得全身都疼,分不清哪里伤了。
她凑到溪边,见自己半张脸都是血迹,忙用水清洗,洗过后发现是眉骨划了个口子,不深。
伤得更重的,还是壮汉迎头那一拳,经过这一路疯跑,脑袋更疼了,不知会不会内伤。
洗掉血迹,露出完整的脸。
这张脸和小男孩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瘦得发尖的下巴,杏核似的圆眼,连鼻尖上那颗浅褐色的小痣都分毫不差。
这不是苗悦穿越前的脸,也不是穿越后的脸,这是一张全新的她不认识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
额角被打中的地方突突地疼,眉骨上的伤口经溪水刺激火辣辣地,痛得如此真切,不是梦。
难道是那个味道奇怪的香,把她害死了?然后她又穿越了?
该不是她有什么特殊技能,只要死了就会穿越?
正想着,大量信息如电影般涌入脑中。
这个身体叫林菱,家境尚可,幼时曾读书识字,十八岁嫁与孙姓书生为妻。
第二年,她随夫上京赶考,遭遇流寇,混乱之下,孙书生不幸丧命。
林菱落入河中,顺水漂到陈家村,被陈阿大救了起来,强占为妻。
一个月后,林菱发现有孕,不足七个月,便诞下一个男婴。
陈阿大性格暴躁,嗜酒好赌,认为孩子不是自己的,越发混账起来,对林菱动辄打骂。
外面是战火纷飞的乱世,身边是嗷嗷待哺的婴孩,林菱没有独自逃跑的能力,只能一忍再忍。
她性格软弱,只知躲避求饶,忍了四年,习惯了挨打,脑子渐渐混沌,分不清年月,只记得自己娘家姓林,镇上有座三拱的桥。
男孩更惨,几乎就是在陈阿大拳头下长大的。
就在刚才,他刷灶台时,不小心打破了家里唯一一只完好的碗,陈阿大又火冒三丈起来。
这次不一样的是,从来只知道畏缩躲避的娘,竟为了他抡起柴火打了陈阿大。
“娘,娘……你疼不疼?”
小男孩见苗悦一直坐着不动,慌了神,紧张地拉住她衣角。
苗悦目光扫过他光光的上身,薄皮裹着竹签似的骨头,心抽了一下。她解下一件外衫,包粽子般把男孩包了个严实。
作为一个老穿越户,苗悦不慌,就是有点心堵。
两次穿越都这么穷逼逼苦哈哈的,甚至一次不如一次。
“娘,我好饿……”小男孩怯怯地说。
苗悦心更堵了。
上一把虽然苦,至少没有累赘,开局还送了个爷爷。
这把可好,自己一身伤,饿得前心帖后心,还要养娃。
而且老天爷故意刁难她,不让她谈恋爱,第一局没到年纪穿越了,第二局才要开始新生活又穿了,这局干脆一步到位当娘了。
兜里空空,肚里空空。
苗悦悲伤地看着西沉的太阳。
她倒是可以偷,但现在这具身体基础太差,容易失手。
而且看这个村子的穷样,她怕是走上大半天也找不到适合下手的人。
“这附近有能过夜的地方吗?”苗悦不抱希望地问小男孩。
原主生了孩子后,几乎不出院子,头脑中可用信息非常少。
小男孩愣愣地看着她,问:“我们不回家了?”
“家?你管那个鬼地方叫家。”苗悦说,“我睡大街也不回去。”
小男孩眼睛亮了,说:“我们可以住庙里。”
苗悦道了声好,嘱咐他:“多喝点水,今晚估计没饭吃。”
小男孩欢快地应了声,俯下身对着溪水直接吸起来。
灌了一肚子水,在小男孩带领下,两人来到一座荒凉的庙前。
灰瓦屋顶,斑驳朱漆,半朽的庙门,唯有匾额清晰可见四个字——隐太子庙。
苗悦傻眼了,她知道这是哪里。
闹了半天,她又穿回长安,不偏不倚落在长安城内最穷最乱的青和坊,流民、乞丐、赌徒、逃兵聚集地。
看这庙的荒废程度,不用猜,必是“灰衣之祸”后的世道了。
当年,屡试不第的牛焘,就是在这儿把一腔酸怨烧成了野火,煽动手无寸铁的流民乞丐抢钱抢粮。
那几天,坊中暴民四起,见粮抢粮,见铁熔铁,连庙门上的铜钉都撬了个干净。
见事情闹大,不等京兆尹的兵逼近,牛焘便卷了碎银溜回老家。
可那一夜的火光在他心里埋下种子,原来“民心”是根根干草,一点就燃。
二十年后,牛焘携六万铁甲攻入长安。
回首再望,这扇被撬空的庙门,正是他军阀之路真正的起点。
推开庙门,只见供桌残旧,香炉倾倒,香灰早已板结成块。地板渗出潮湿的腐味,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烂透了。
“娘,你等等。”
小男孩松开手,趴到供桌边,从底下扒拉出一块干草垫,拍掉灰尘。
随着草垫惊出几只蠹虫,小男孩忙用脚将它们碾死。
他将草垫铺在地上:“娘,这个软和。”
之后,他又爬上供桌,从掉皮的金身后摸出一小截红蜡烛,献宝似的举给苗悦。
“娘,这是我去年冬天藏的。”
他爬下供桌,跑到漏风的窗户边,那里有一堆碎瓦,可以用来挡风。
苗悦问:“你以前来过?”
小男孩说:“去年冬天,爹打得太疼了,我跑到这里躲了两天。”
苗悦在混沌的脑中搜了一圈,硬是没找到关于孩子失踪的记忆。
这娃能活到现在不容易。
苗悦说:“来,我看看你的伤。”
“我先把火生起来。”
小男孩跑出去,不一会儿,抱进来一些干树枝。
他瘦瘦小小的身体熟练地跑来跑去,神情动作洋溢着欢乐。
等火升起来,天也黑了。
小男孩坐到苗悦身边,试探着靠近,视线落在她额角的伤口上。
“娘,你还疼吗?”
苗悦摇摇头,检查小男孩脸上的伤,越看越气。
小男孩垂首不敢看她,喃喃道:“都怪我太笨了。”
苗悦说:“这怎么能怪你,是打人的不对。”
小男孩看她一眼,问:“娘不生气吗?”
苗悦说:“生气啊,生你爹的气,所以我决定不要他了。”
小男孩目光闪闪,期待地问:“我们真的不回家了?”
苗悦问:“你想回去吗?”
小男孩马上摇头。
这孩子太懂事了,养他应该比养阿芦还要容易。
“那就不回去了。”苗悦拍拍胸脯,“有娘在,保证饿不着你。”
话音刚落,小男孩的肚子应景地“咕噜”一声。
两人都没忍住,咧嘴笑起来。
苗悦问:“娘的头挨了一下,脑子有些糊涂,忘了你叫什么了。”
小男孩有点茫然,大约是奇怪每天叫自己“狗娃”的娘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他反问:“狗娃不是吗?”
苗悦说:“当然不是,我指的是正式的名字,有名有姓的。”
小男孩摇摇头。
苗悦暗忖,这孩子并非陈阿大骨血,不知那混蛋有没有把他记在自己名下。
当年阿芦初到她身边,也是这般高,名字还是她随口起的。
苗悦温声道:“我先叫你阿芦吧。”
小男孩连连点头,他当然不喜欢狗娃,村里本来有三个狗娃,两个都已经死掉了。
他攥紧她的衣角,仰脸望她,满眼信赖与期盼。
苗悦被他亮晶晶的眼神盯着,不由弯唇。
“灰衣之祸”既然已经发生,再过些年长安便要大乱。思来想去,在未来的若干年内,能有太平日子过的地方,便只有衡州城了。
干脆直接去衡州,在燕钊攻下衡州前进城,还能省下一大笔税金。
从长安到衡州路途遥远,局势动荡,安危难测,变数实在太多。
途中要经过好些地方,没有户籍与路引,当真诸多不便。
如此看来,还是要想法子拿到户籍才行。
苗悦问:“你爹都什么时辰不在家?”
小男孩说:“他每天午睡后出门,太阳落山才回来。”
苗悦心里有数了。
她轻轻按了下发涨的脑袋,牵得太阳穴抽筋似的疼。
早晚得把这一拳之仇报回来。
小男孩担心地看着她。
苗悦说:“没事,多睡觉就好了。”
她拍拍草垫:“过来,到这里睡。”
男孩爬过来,依偎到苗悦怀里,虽然瘦,但像个小火炉一样,手脚热乎乎的。
乱世中,有个抱团取暖的人还是很重要的。
苗悦闭上眼,默默盘算着接下来的生活。
过了一会儿,小男孩轻声问:“娘,阿芦的芦字怎么写?”
苗悦闭着眼,摸住他的手,在地上划拉。
“芦苇的芦。生于水边,根系扎进淤泥,遇强风会暂时弯曲,风过立即恢复,看似柔弱却经风不折。”
小男孩一遍遍在地上写着,他要把这个字记在心里。
“阿芦。”
第二日过了晌午,两人又趴在溪边灌了个水饱。
小男孩攥着她衣角,小声央求:“娘……别回去了,我怕。”
“户籍得拿到手。”苗悦摇头,“没那张纸,走不出十里就得被逮。”
苗悦对现在这个身体没信心,又带着一个孩子,只能求稳。
等娃再长几岁,她把“吃饭”的本事传他,日子便好过多了。
她揉了揉他的发顶:“放心,你阿姐……你阿娘我啊,不可能连这点事都办不成的,乖乖蹲这儿等我,今晚就有大餐吃。”
好容易劝住男孩,苗悦绕回破院,贴着墙根转了一圈,确定屋里没人。
两间屋,一间是柴房,另一间就是主屋。
主屋的陈设没比柴房好多少,砖头架着木板做成床,铺着脏兮兮的草席,床头一把生锈的砍刀。
一个双门柜子,是屋里最值钱的家具。
苗悦打开柜子,里面有几件旧衣服。
她快速翻找起来,手指在柜子底部摸到一块凸起的木板,掀开后露出拳头大的暗格。
暗格里躺着半串发黑的铜钱,用麻绳穿着,下面压着一卷泛黄的麻纸。
苗悦小心地展开麻纸,正是户籍文书,上面记有户主陈阿大、妻林菱、子陈狗娃。
原来狗娃真是小男孩的名字,够敷衍的。
苗悦将文书塞怀里,有了它,就可以寻些银子打点衙门,出几张路引不成问题。
半串铜钱,够干嘛的,说不定还会被陈阿大穷追不舍,苗悦看不上,将它放了回去。
关上柜门,抬眼看见柜体里侧的墙面上挂着个破布包,拽下来一摸,里面竟是两张胡饼。
苗悦抽出一张胡饼,准备拿给狗娃。
“娘——快跑——娘——”
外面突然传来狗娃的尖叫,伴着仓惶的呼喊。
在小小的狗娃的印象中,胆小的娘怎么能一个人面对拳头那么大的爹。
他越想越怕,忍不住追上来,正好看到怒气冲冲地陈阿大,赶紧大声提醒。
苗悦冲到门口,只见陈阿大拎小鸡似的单手拎着狗娃衣领,一手抄着个破酒坛子。
狗娃在他手里挣扎,完全没有丝毫作用。
陈阿大看到苗悦手中的胡饼,怒火中烧,对着苗悦扔出酒坛子。
“馋嘴的臭娘们,整日好吃懒做,屁事干不了,娃也生不出,就知道吃!”
苗悦闪身,轻松躲过。
陈阿大一击不中,将狗娃甩到一边,呼着拳头就过来了。
苗悦皱眉,在陈阿大拳头下,她实在没把握将狗娃完好地带走。
但事到如今,只能拼一拼了。
她扔下胡饼,捡起一块尖尖的酒坛子碎片,视线落在陈阿大脖颈。
狗娃摔在地上,顾不得疼,再次冲过来,扒住陈阿大的腿,哭着求饶。
“阿爹,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打阿娘……”
好机会!
苗悦眼冒寒光,脚下用力,朝着陈阿大攻去。
“去死——”
就那么一瞬,不知怎么回事,她的身体突然动不了了,抓着瓷片的手定格在空中。
发生什么了?
苗悦大骇,眼看着陈阿大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狗娃身上,自己却一动也不能动。
她的意识有些飘忽,眼前场景被拉拽似的变得扭曲,夯土的院墙与雕花的床帏交替出现。
她感觉到碎片从手中掉落,身体瘫软委顿。
一个懦弱的声音从自己口中发出,带着哭腔。
“是他,就是他,是狗娃让我带他跑的,我把他带回来了,你不要打我……”
血从小男孩额角流下,震惊、茫然、失望,他抱着陈阿大的胳膊一下子没了力气。
苗悦在心中大喊:“动起来啊!动起来啊!”
她使劲挥动双臂,也许是太用力了,它们真的动了。
可下一秒,绳索如蛇般绞紧,将她刚刚抬起的胳膊“叭”地撞回床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