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藏形破

秦书吏瞥了眼来人,垂眸讲:“见过卫大人。”

来人姓卫名襄,也是明眸善睐,姿制闲美,许是眼尾略微下垂的缘故,看人时总多几分无辜,此刻站在眉眼凌厉的陆制台身边,更显出笑眯眯的菩萨面。

陆明钦闻言挑眉,饶有兴趣问卫襄:“你们认识?”

“算不上,毕竟上次先生连门都没让我进。”卫襄盯着秦文清,笑得愈发温良平湛,“还差点泼我一身水。”

秦文清听着卫大人阴阳怪气翻旧账,冷哼一声,别开脸。

十六年秋,卫襄以江海道副使的身份巡视海防,在赵大人的签押房看到一幅极好的画,篁竹劲峭,笔触锋利,追问才知是秦书吏的笔墨,欣然往青梧居拜访。

秦文清知道他和陆明钦交好,心下厌恶,不仅不见,甚至在卫大人离开时,让蔺靖往门口泼了桶水洗地。

卫襄素来身段柔软,极好交际,平生最爱与人把酒言欢,不仅在官场混得得开,民间奇人异士也多有来往,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不给面子的人。

不过俞参军和赵知州都给这人说情,卫大人也懒得计较,最后只讹走了赵知州的画。

如今卫襄经辽远总督虞惟约举荐,进江岭道台,协助抗倭。陆制台支援严溪,卫大人则领兵去了寿和,官员通倭是大事,他掌江岭政务,自然得赶过来看看情况。

而陆明钦听着卫襄半真半假的抱怨,索然无味收回目光,只差把可惜写在脸上:“竟然没泼到?”

卫襄跟陆明钦是旧相识,狐朋狗友那种,两人之间讲话一向没什么顾忌,是以卫大人毫无形象翻了个白眼:“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秦文清起身告退,陆明钦还想再逼她松口,却见卫襄给他递了个眼色,只得作罢。

待秦书吏出去,卫襄递给他一封道署参议的急递:“京里出事了。”

援驰横州前,陆明钦在绍台的旧部被言官指责靡费军饷,罢职待查。陆明钦去信与察院专办御史,试图为二人周旋脱罪。如今吏部尚书张肃元授意御史台弹劾陆明钦包庇下属、怠战冒功,兵部侍郎贺时行上书为其辩护,张肃元趁势指责陆明钦依附贺时行已久,在京时常留贺宅听用,喘息相同,才得贺侍郎极力庇护。

卫襄揉了揉眉心,头疼道:“早听说张大人睚眦必报,是盯上你了。”

十六年时陆明钦曾弹劾与之有嫌隙的参议贾直望和平城知州高巡,使高巡左迁淮南,贾直望罢官。

张肃元正是前任平城知州高巡的恩师。

陆明钦冷笑:“以高巡做的事,只是贬官都便宜他了。”

“可是京里不想查。”卫襄叹了口气,“马显纯和之前舟川抓的那些通倭大户有没有关系?”

陆明钦摇了摇头:“浪人是陈海派来的,赵知州撞见马显纯密会倭寇,才被灭了口。”

“马显纯手下有两个壮班和陈海是同乡,他们给他搭的线。”

不过马显纯虽和海匪眉来眼去,却一时没胆子真开城门投敌——比起真和海匪亡命天涯,他更想两头下注,毕竟这才是江岭的通行做法。

于是他暂且把倭贼藏在家里,装模作样带人全城抓细作。浪人催促,只说他自有安排,眼下俞行简盯得紧,暂时无隙可乘。

可陆明钦来得太快,马大人原以为,他能再磨蹭几日。

为把锅甩出去,马显纯连哄带骗把浪人引去了青梧居,再带陆制台来抓人。众人皆知他一向不喜秦文清,无论人赃俱获,还是秦文清被倭人杀害,事情都和他扯不上关系。

没想到他们竟然有本事反杀浪人。

马显纯实在觉得,自己运气背到家了。

眼看污蔑秦文清不成,陆明钦估计也已经起疑,马大人也只剩下跑路这一个选项。

卫襄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秦文清看着弱不禁风的,竟然能杀倭人。”

身手不错啊。

“是蔺靖和秦长忆。”陆明钦低眼喝了口茶,“秦长忆在狭岛剿寇立过功。蔺靖的户帖看不出什么,但这人习武,而且身手不错。”

从青梧居回来,他查过他们的底细。

至于秦文清……收拾个州判都缓不过来,真对上倭寇,她身体状况撑不住。

卫襄对这两个人兴致不大,又回到方才的话题上:“张肃元那边你打算怎么办,眼下这个情况,举荐你的贺侍郎也不好再说话。”

他支着下巴,佯装无奈叹了口气:“早知道在江岭也躲不过京里的撕咬,我就不来帮你剿倭了。”

陆明钦闻言毫不客气敲了一下他的头:“你接道台印信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卫襄升官的事他也请贺时行出了份力,毕竟放眼整个江岭,再没有比卫大人更可靠的同僚。

“只要江岭的仗没打完,张肃元还会继续撕咬。”陆明钦放下呈递,懒得理会卫襄装痛的抱怨,起身道,“去军营。”

前车之鉴李良符尸骨未寒,平不了倭情,他们怕是没命离开横州府。

残寇如今据峰屿为营,与离岛海匪互为依仗,而今聚有倭贼万余人。

宣军驻守在寿永一侧,与其隔海对峙。

严溪倭情平息后,散寇数度骚扰沿岸,又在宣军赶到前逃散,百姓不堪其扰。

两军相持半月,有千人左右海匪进犯寿和,很快劫掠渔舟出海逃窜,期间甚至扔撒装着头颅的箩筐挑衅宣军,寿和游击将军见贼寇如此招摇,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率兵追击。

“刘忠出海了?我不是说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妄动吗!”陆明钦一拳砸在桌上,咬牙切齿讲,“带两队人支援,务必拦下他。”

“让以诏盯紧清乐那边,你看着营里。”陆明钦一面往外走一面对卫襄讲,“形迹可疑者一律收押。”

支援的宣军赶到,却只见火海惨烈,主舰的桅杆在一片焦糊中摇摇欲坠,最终在风浪颠簸间折断,没入海中。

刘忠领兵至峰屿巫礁附近,遭遇海匪伏击。时值涨潮,峰屿附近浪大风险,船只倾覆搁浅无算,海匪趁机以火石烧船,宣军死伤惨重。

此刻残破的军旗飘在水面,似在嘲笑他们的无能为力。

该死……

陆明钦看着岛畔的浓烟,惨败的屈辱硌在齿间,继而咬碎,吞咽。

“传令三军,两日后强攻峰屿。”

夜袭倭寨的命令晓谕全营,宣军正为出兵做准备,两个短衣小卒悄悄摸到岸边,正要解开小舟出海,却听见身后的拔刀声。

“将……将军。”眼看白刃逼近,两人慌忙跪地求饶,“小人只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

“给他们留口气,吊到营前去。”陆明钦略抬了抬下巴,示意亲卫动手,“再有通敌者,照此处理。”

岸边一时只剩海浪与哀嚎声。

木架上风吹曝晒又兼鞭子盐水,傍晚便有一人扛不住变成风干咸鱼的恐惧,招认了几个潜伏在军中和附近渔村的细作。

一干人犯审讯完毕,陆制台漫不经心讲,把他们的骨头砸碎,胸腹剖开,丢到海里喂鱼。

军中内奸除尽后,陆明钦派小股兵力疾攻,拔除寿和沿岸部分倭寨。并令卫襄分兵建永,与都督同知顾以诏配合围剿绍金一代南下逃窜残寇,严控海防。

但时值风暴潮,海洋水位偏高,不易大规模登陆作战,兼之离岛海匪虎视眈眈。陆明钦两次强攻峰屿,皆铩羽。

战事陷入胶着。

因张肃元攻讦,圣心见疑,降旨斥责陆明钦等人剿倭不利,贺时行也遭申饬。

朝堂上口水纷飞,横州府道生灵涂炭,陆大人可谓是腹背受敌,焦头烂额。

进退维谷之际,陆明钦忽然收了京城一封信。

是贺时行。

陆明钦看罢信沉默半晌,吩咐亲兵:“把秦文清带来。”

陆明钦带秦书吏去了海岸。

海风裹着乍暖还寒的冷意扑在脸上,灌满咸涩与腥腐。乌鸦与白鸥成群结队落在滩涂大快朵颐,秦文清跌跌撞撞避开断肢,跟在陆明钦身后翻上礁石,海浪拍碎在乱石间,溅起灰白的浊沫。

陆明钦随手将望筒丢给她:“你自己看。”

秦文清低眼站在原地,却也明白陆制台的意思。

峰屿在近海,借助望筒,能看到吊在桅杆上的残尸,和被倭寇奴役虐待的俘虏。

不吊昊天,乱靡有定。

式月斯生,俾民不宁。

一柄刀抵上她颈侧。

“你要帮我。”

刀尖慢条斯理划过秦文清领口,刃边洇出血痕,陆明钦看着眼前人蹙眉,语气轻缓。

“你再讨厌我,也不该放任倭寇猖獗。”

说话间,刀刃已经贴上颈侧跳动的血管,而陆制台唇边笑意愈发浓厚。

“文清先生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跟我合作,是最好的选择。”

秦文清依然沉默,抬眼看陆明钦时,那双眼睛琉璃一样澄光通透,波澜无兴。

“府衙人才济济,陆制台另请高明吧。”

陆明钦听完这句话,面上却不见分毫恼意,只云淡风轻收了刀,入鞘时狠戾映着刀光一闪而过,语气却似叹息:“还真是……”

她转身要走,冷不防膝弯挨了一脚,整个人砸进海里,咸水灌进鼻腔,再次撕开颈前的新伤,刺痛蛇一样游过脊柱,又缝在皮肤。

陆明钦不是个脾气很好的人,既然秦文清几次三番拂他的面子,陆制台也不会客气。

他把秦文清踹到海里去了。

“咳……”

近岸浅滩倒也不深,秦书吏挣扎了几下,半跪在水里,抬头瞪陆明钦。

她实在想不到堂堂江岭总督,会做这种无聊事。

“礁石湿滑,秦书吏也太不小心了。”始作俑者迎着那目光里的愠怒,若无其事笑了笑,吩咐亲兵,“还不快把人救上来。”

惺惺作态。

秦书吏刚上岸,头发还在滴水,又听见陆明钦讲,委屈文清先生去我那里更衣了。

她一瞬间变了脸色。

“你最好不要拒绝。”他抬手掐了她的下颌,“不然俞参军怕是会有大麻烦。”

俞叔父……秦文清迟疑一瞬,正要追问,却见有下属来汇报营务。

是以陆明钦拍了拍她的脸,笑。

“秦书吏,一会儿见。”

亲随将人领到帐内便退了出去,秦文清看着里间的浴桶和两个女人,骤然警觉:“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陆将军说您落水,让我们伺候您沐浴更衣。”

陆明钦……指甲掐进掌心,秦文清正要开口赶人,其中一个女人语气却带了些焦急:“您受伤了,海水不比河水,得赶快处理——”

话里的担忧倒仿佛真情实意。

秦文清静了片刻,见两人皆是荆钗布裙,样貌口音都是附近一带渔女的特征,不像陆明钦养的侍妾,于是问,你们是什么人?

方才说话的女人回道:“我们是风平村的渔民,在伙房帮忙,今日陆将军赏了二两银子,说要我们来服侍贵客。”

准备这么周全,看来陆明钦刚刚也不是临时起意。

秦文清抿唇沉默片刻,道:“你们出去吧,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见两人面露犹疑,秦书吏语气柔和了些:“在外面守着就好,陆明钦不会怪你们。”

等陆明钦忙完公务回营帐,他的亲随和两个渔女面面相觑。亲随见他过来,小声说:“文清先生不让我们进去。”

陆明钦想。让你进去才见鬼了。

是以他敲了敲门框,话里笑意浓厚:“秦书吏,我进来了?”

陆制台走进帐内,见秦文清站在角落,刚梳洗过,半干的长发垂下来,遮去脸上的表情。

他给秦书吏准备的衣服是天青色银线绣鹤纹的深衣,风骨清峻,只是大了些,穿在秦文清身上,难免有些空荡荡的寥落。

“伤处理好了?”

陆明钦凑得太近,秦文清别开脸,后腰撞上台案,无处可逃。

他拨开挡在脸前的长发,对上眼前人与之前相比更加柔和的眉眼,分神片刻,想。很好看。

陆明钦想起青梧居灯下,眼前人白衣素然,倒真如清远闲放的鹤。

寒塘鹤影若有了具象,原来是这样的清寂与冷冽。

大概被陆明钦看了太久,秦文清话里带上了几分恼意:“陆制台,请你自重。”

陆明钦于是笑起来。

“世风不古,如今男子也爱涂脂抹粉,鲜衣游街。老学究们对此深恶痛绝,说脂粉气颠倒阴阳,损了宣朝的英武刚强。怎么先生卸了红妆,反倒失了英气。”

眼前人倒没有预想的惊慌,只静了片刻,问:“陆制台既然都知道了,这是在消遣我?”

还真是恶劣。

她兴致缺缺低眼,语气漠然:“我的确为行事方便换了男装,可陆制台总不能为这个,治俞参军的罪吧。”

“这是没什么。”他抬手,指尖轻轻划过那段脆弱的颈,笑得放肆而艳冶,“可林大小姐别忘了,私藏罪眷,却是要杀头的呢。”

他终于在她眼里看到薄冰碎裂的惊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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