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生死弈

卫襄不知道的是,贺时行刚出牢房,就被苏珩带去了问刑房。

两人站在房间里,刑架和地面上水痕未干,脱拽的水迹自脚下划过,混着浓重的血腥气蛇形缠绕而上,蒙住五感。贺时行抬眼看向墙上血迹斑斑的陈列,又想起卫襄身上的伤。

“贺大人见谅。”苏珩云淡风轻看着贺时行,语气却显出冷峻,“只是为防案犯私相授受惹出祸端,从诏狱探视出来的人,照例要搜身。”

“是吗。”贺时行迎着苏珩的审视,冷笑道,“那我进去的时候,苏指挥使怎么不担心我带东西给卫襄。”

“贺大人不会蠢到在这种时候让卫襄出事。”苏珩懒得和这人兜圈子,道,“卫襄让你给陆明钦送什么?”

狱中血书陈情不是新鲜事,苏珩自然也猜出卫襄的小动作。

控诉,辩白,哀泣,咒骂,平述。苏珩都见过很多。

所以他很好奇,卫襄穷途末路时的挣扎,是什么样的。

贺时行低眼看向脚下的血迹:“让苏指挥使失望了,卫襄什么也没有给我。”

“贺大人放心,如果没什么大逆不道之语,我会帮他转交给陆明钦的。”苏珩饶有兴趣的凑近贺时行,眼底笑意愈浓,“我不想对贺大人失礼,所以也请贺大人不要为难明堂卫的公务。”

贺时行注视着苏珩眼底毫无掩饰的兴奋,厌恶转开头:“苏珩,你究竟知不知道礼义廉耻四个字怎么写。”

“我对你们文臣标榜的那些虚名没兴趣。”苏珩攥住眼前人的右臂,“贺时行,你如果识相的话,就自己把东西交出来。”

“放手!”

贺大人正途出身,与同僚的公务交际也一向克制,不意苏珩嚣张至此,愠怒道:“苏珩,你真要查我,大可去刑科签批驾帖。无论抄家谳狱,我贺时行问心无愧。”

苏珩力道下得狠,贺时行也就顶着满室嶙峋的刑具和血腥气和他对峙。两人相持片刻,苏珩忽然罢手,笑:“贺尚书何必对一个罪臣如此执着。你们两个在十七年冬天之前,也不过是些场面上的交情。”

“我不想为难你。”他拦下正要开口的贺时行,道,“皇上也不想。”

“冯相在御前做了那么多沽名卖直的事,冯家自己却不干净。”苏珩漫不经心倚在桌案边,“我说的已经够多了,贺大人是聪明人,知道不该妨碍圣意。”

贺时行想,去你爹的。

什么沽名卖直,无非是他和陆明钦给宣同要钱修城台,冯相为此拦下了宫里整修殿宇的事。卫襄也帮他们拿着户部的账多说了两句。冯相拦过几次宫里的糜费,皇上心里早不满了。

派许四维去江岭,就是闹事的。

“圣上借着许四维挑拨诉讼,毁师相半生清誉。若真要伸张正义,为什么不把许四维呈上来的证据抄录六科交三法司会审。大理寺卿是张肃元的同科,怎么也不说话。”贺时行理了理衣袖,语气平淡,“况且圣上查冯家,为什么要压着顾抚军的恤封,又为什么准备让明堂卫去抓陆总制?”

陆明钦伤还没好呢。

贺时行看着苏珩,眼底讥讽嶙峋:“还请苏大人为我解惑。”

苏珩闻言眯起眼,语气杀意凛然:“贺时行,你是不是活腻了?”

在朝廷上左一道疏右一道折的闹着要公开审案还不够,敢跑到缇骑司诽谤君上,贺时行疯了吧。

贺时行听着外面慌乱的脚步声,忽然笑起来。

“苏大人不是想知道卫襄写了什么吗?”

苏珩第一次在这个一向端方自持的尚书脸上,看到峥嵘的惨刻。

狱卒扑在门边,颤声喊:“卫革员自尽了。”

苏珩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贺时行!你敢在缇骑司杀钦案重犯!”

他刚刚是在给卫襄拖延时间。贺时行早就知道卫襄自尽。

苏珩用仅存的理智盯着狱卒,咬牙问:“卫襄怎么死的?”

匕首还是毒药。只要有答案,他现在就能把贺时行下狱。

姓贺的官至吏部尚书,怎么会蠢到这个程度,自己来杀卫襄。

“是……是……”狱卒被苏珩的脸色吓得词不成句,硬着头皮说,“碎瓷片。”

卫襄选了最长的一块,捅进了自己脖子。

“哪来的碎瓷片?”

“药瓶……药瓶碎了。”

蔺靖干得好事!

苏珩真是想宰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苏大人息怒。”贺时行漠然开口,“左右苏大人没了人证,圣上那边也没法交代。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交易?”苏珩死死盯着眼前人,“贺时行,你现在还敢和我谈条件?”

“是啊。”

贺时行低低笑了一声,然后实在忍不住,扶着刑架笑得双肩颤抖,卫襄留下的血迹蹭在他手上,碎涩的,锈褐的狼藉。

他把卫襄塞给他的布条扔在苏珩脸上,大笑问:“不然苏大人真要请旨抓我吗?”

“苏珩,师相他们是不知道我来缇骑司,却都知道我去了你府上给卫襄求情。他们还等着我回去议事呢,你说他们今日如果见不到我出苏府,会不会来找你要人?”

“苏大人当然可以不答应我。”贺时行笑着凑近苏珩,“你可以现在就把我扣在缇骑司,然后等着六部九卿去御前闹着要个说法——可是你敢给皇上惹这么大的事吗?”

“以缇骑司的名声,你觉得朝野是信我会去诏狱逼杀卫襄,还是信明堂卫打死了人,眼看瞒不住,才把罪责推到我头上。”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机会啊。贺时行想。北镇大捷,秃门的头骨碗送进了长安宫,朝野庆贺。御史台借着给顾以诏争谥上谏,吵得昏天黑地。

与陆明钦交好的户部侍郎被缇骑司逼得自戕,他们还敢把锅扣到正二品吏部尚书头上。苏珩狂妄至此,朝臣比起冤进诏狱坐以待毙,当然是先对这个残害忠良的明堂卫指挥使群起而攻。

“不如苏大人放我离开。我帮你瞒着卫襄的死,劝师相辞官,把冯家那些人交出来杀了,再把田退了。”贺尚书语气散漫,笑道,“等着事情尘埃落定,让诏狱报个瘐死,有这个延宕,朝臣的情绪会小很多。”

贺时行是有赌命的成分,但苏珩也确实不敢抓他。

明堂卫是给皇上平事的,不是激怒群臣逼谏阙庭的。

不然他在江岭也不会跟陆明钦妥协。

周景澈原本的意思,就是用卫襄那几个江岭的官员收拾掉冯言,就算了。他没昏庸到打算杀光这些能干活的朝臣。

至于压着顾以诏的恤封,以及放任张肃元撕咬,不过是在敲打百官。

要听话。

别总想着天天直谏邀名,逼他与民让利。

但是——

“冯言凭什么听你的?”

贺时行的语气依然听不出什么情绪:“他的好门生牵扯进卫襄自尽的案子里,你觉得他怕不怕?”

“苏大人放心。比起家人的命,冯言肯定更想留住自己的命。他不会把卫襄死的事说出去。”

“卫襄的死就只有明堂卫,我,冯言,和圣上知道。苏大人觉得怎么样?”

苏珩死死盯着他,神色晦暗:“你想要什么?”

“我只是想把自己摘出来。”贺大人看着苏指挥使,表情几乎称得上无辜,“如果苏大人能帮我杀了原现任江岭道台,我一定感恩戴德,再也不在御前做邀名射利的事。”

贺时行看了看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的蔺靖,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请苏指挥使让我给卫襄收个尸。”

苏珩在满室的血腥气里沉默良久,讲,可以。

等贺时行出去之后,苏珩毫不犹豫把布条砸在了蔺靖身上:“看看你他妈干的好事!”

而蔺大人默默收好布条,想,等着去蓟云传完旨,他大概也就不用再回来了。

然而苏珩根本没顾上这茬。

——当夜苏珩盯着贺时行把卫襄入土为安,却没想到,第二天,贺尚书在朝堂上弹劾许四维、张肃元煽诟祸乱,勾结苏珩滥刑逼杀无罪功臣。

苏珩当时的反应是。贺时行有病吧。

他可是因为贺尚书的面子,才没把卫襄的尸体拖去喂狗。

不然以卫襄跟陆明钦的交情,他才懒得给他留全尸。

周景澈其实当夜已经听过苏珩的呈报,虽然气苏珩自作聪明任性妄为惹下这个隐患,但总归对贺时行的妥协还算满意。

却没想到贺时行有胆子在百官面前先发制人,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朝臣见案情未明,明堂卫却逼得人证自尽以证清白,一时上书给卫襄喊冤,斥骂张肃元、许四维、苏珩等人者甚,群情激愤。

张肃元已经吓得跪在地上不敢说话了。

卫襄的命不重要,但贺时行弹劾里的那个勾结近侍,是真要他死啊。明堂卫是禁宫亲卫,他勾结明堂卫指挥使的罪名坐实,可就彻底完了。

两任江岭道台进诏狱的时候,他是去见过苏大人。可……可……

苏指挥使没收他的礼。

苏珩笑着跟他说。张大人的忠心,皇帝已经收到了。请张大人放心,剩下的,都是明堂卫分内的事。

张肃元离开时还有些惴惴,可事态的发展的确如他所愿。卫襄虽然不认,原现任江岭道台却很配合地咬出来不少。

他知道圣上是要明堂卫结案,便也识相没有参与。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贺时行也是,他疯了吗,御前死谏对他有什么好处。而且看冯言的反应……怎么也不像知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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