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珩皮笑肉不笑扯了下嘴角,全当是对陆明钦阴阳怪气的回敬,正色肃立道:“圣谕,朕览江岭道巡按许四维等人奏报,祝恩冯氏侵占民田,致稻农失所;又劾原江岭道台卫襄,滥征苛敛,徇私枉法,为冯氏周旋脱罪,兼涉剿倭失策、养寇遗患等。而今朝野非议甚嚣,案情错综,令陆明钦回京述情。”
陆明钦跪恩时想,竟然是不发六科廊的口谕。
周景澈还知道要脸啊。
或许是陆明钦脸上的讥诮太明显,几乎到了大不敬的地步,苏珩语气里多出几分威胁:“陆总制如果心有怨怼,自可去御前陈辩。”
“多谢苏指挥使提点。”
陆明钦兴致缺缺敛眸,也懒得跟眼前这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废话。
他虽然赢了北虏,京里却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朔风凛然的深秋,陆明钦再一次穿过朱门重重的宫墙,飞甍依然峥嵘轩峻,明月高悬,照见边缘一道锋利的白光。陆明钦在空荡荡的殿内跪了一柱香的时间,听到内室一声叹息。
“陆总制乱军中倚天斩长鲸,堪称国士。”
周景澈从帘幕后走出来,君威漠漠,却带着些道不明的喟然。然而这哀戚须臾即逝,绍治帝再开口,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水波不兴。
“这一刀封狼居胥,不仅荡平边患,也救了自己和卫襄的命,连冯言都松了口气。
“陆总制的运气,倒比李良符要好许多。”
陆明钦低眼听着周景澈敲打,无动于衷想,不愧是皇上,连无耻都登峰造极无人能出其右。
他还在前线搏命,周景澈就能将卫襄下狱,放任张肃元手下那些疯狗撕咬,默许苏珩为私欲构陷纠缠林南叙。
在云州养伤期间,陆明钦收到贺时行的信。这封信是他刚到离雁关时寄出来的,只是战事耽搁,收拾完残寇,他才来得及看。
——绍治十九年初,江岭道巡按许四维弹劾卫襄在江岭时滥征赋税、靡饷殃民,曾包庇冯相家人,为其周旋脱罪,免于讼狱。又有御史韩元质弹劾陆明钦、卫襄等人养倭不战,坐观建州,放任倭寇肆虐严溪、寿和等地,及倭寇扬长出海,反冒战功以排异己。
卫襄下狱。
那时候陆明钦愣了半晌,想,贺时行开玩笑的吧。
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道疯了。
剿倭除匪,海波平息,子襄有什么罪?
贺大人信写得匆忙,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信上说现任江岭道台把案子都推到了卫襄、已死的张承等两人道台身上。又控诉陆明钦专擅,道台及其下多为其走狗,以致贿敌冒功等事肆行,无人敢出头。
按这位的说法,他到江岭才发现,整个绍治十七年的捷报都是陆明钦和卫襄夸大伪造的,峰屿离岛两役,也不过烧了点渔船请功。
如今卫襄进了诏狱,案子在缇骑司,百官无权过问,谁也不知道审案的情况。
而顾以诏殉国后,恤封一直未定。
张肃元自然察觉到圣心的微妙,闹到这个地步,他也没有回头路,索性让韩质元他们孤注一掷死命乱咬。不少大臣看不惯他们的疯狗行径,借着给顾以诏争谥跳出来对骂,吵得昏天黑地。
周景澈由着他们闹,始终未置一词。
卫襄的案子也就一直压到陆明钦回京。
苏珩原想浑水摸鱼,趁贺时行自顾不暇时把林南叙带走,未想圣心有变,他也只得松口,让林南叙在家中待查。
陆明钦至今想来依然后怕,若非北关大捷,秃门的头骨碗送进了长安宫,但凡这功勋差了半分,今日他们都得死在诏狱。
至少卫襄是活不成。
此刻劫后余生的陆总制跪在殿内,直视眼前高高在上的天意,漠然道:“皇上至圣至明,臣和卫侍郎是否有功,自然心中已有定论。”
“至于运气。”陆明钦低低笑了一声,“严介山给内廷敛财,大兴土木修殿宇,眼看天怒人怨,便借冯言之手诛杀,以平民愤;可惜冯相不愿接严介山的脏活,反而劝谏阻拦,于是用张肃元制衡冯相,放任许四维等人搅事,借卫襄下狱构陷冯相,敲打臣和贺尚书;还有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那一桩——用林大人制衡内侍省,废了提督和各地城防太监,北境平定后,又任由内侍省与严介山仇伯斋合谋冤杀功臣。”
愠怒一点点爬上周景澈额角,青筋狰狞。陆明钦却视若无睹,自顾自说下去:“世人都说李良符因党争倾轧而死,若臣和贺大人真有能力杀了他,那为何十六年同样遭劾的高巡未死,祥吉未死,圣上反而处置了上书的御史?”
“民杂处而各有所能,皆因事用之也。皇上用尽即弃,从来不曾在乎,臣能在您手里讨一条生路,也的确是令人惊叹的运气。”
刚愎自用,刻薄寡恩,那么多人前赴后继,为民请命,最后却惨死在所谓帝王心术的权衡算计里,当真荒唐至极。
绍治帝玩弄群臣这么多年,始终安坐高台悠游从容,也不过只有一个陆明钦,能在君行殿敲开这层矫饰的壳。
周景澈是恼怒,可这话传不出长安宫,于帝王威仪便也无关痛痒。
陆总制为了争来这个机会,却是命悬一线十死九生。
“陆明钦,你矜功自伐,是想造反吗!”
勾朱的御笔砸在陆明钦身上,溅开鲜红的狼藉。陆明钦漠然垂眼:“臣不敢。”
“皇上真要杀臣,臣也做不了什么。”
“好,好啊——”
周景澈指了他半晌,却终究没有下旨,砍了这个悖上狂言的臣下。
他不能。
陆明钦有平定北庭的千秋功勋,眼下这个时节,皇上不大赦天下,还要肆杀功臣,是打算把自己的史书身后名扔去喂狗吗。
他甚至连外面那些给他们喊冤的言官都不能收拾。
姓陆的是看准了这点,才有恃无恐。
陆明钦迎着周景澈雷霆万钧的盛怒,云淡风轻讲:“臣没有拜将封侯的野心。臣只是希望,皇上能还卫侍郎和林文议清白。”
用他的功勋,用他在北卫的威望,换林南叙和卫襄平安。
事到如今,名利场死里逃生,他也确实再没有十三年的凌云志。
他只想身边人平安。
周景澈盯着他,面色阴沉:“只是这样?”
陆明钦散漫笑了笑:“冯相的家人做错了事,自然要付出代价。”
他顿了一下,又讲。贺尚书和这件事没有关系。还望皇上明鉴。
周景澈那时候想,贺时行的确比严介山会用人。
罗嗣修贪鄙,李良符迂执,陆明钦却能踩着他的底线,全身而退。
这种岌岌可危的情况,甚至还能替身边人多辩一句。
绍治帝厌他狂悖,却也知他可用。
他正要开口,却听见眼前人讲。
“臣还想求一件事。”
陆明钦说罢,椅上的帝王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臣子,语气冰冷。
“朕答应你。”
七日后,冯相递了乞骸骨的折子。周景澈下旨,驳韩元质等人的构言,张肃元革职查办。顾以诏赠太子太保,谥武宁。陆明钦平定北虏有功,封宁远侯。
卫襄与案情无涉,官复原职,易州的案子自然也无疾而终。
另有一道旨意,赐婚宁远侯与原总督署文议林南叙。
这是陆明钦在御前特意求的恩典。
他要彻底断了苏珩的痴心妄想。
腊月时,四人终于再陆府重聚,陆侯与林文议好事将近,府上便也筹备出些热闹喜庆的绯红。炭盆爆开细簌的火花,暖洋洋驱散寒气。炉火上茶水滚沸,全然的悠然与宁寂,他们却没有太多劫后余生的庆幸,初冬第一场雪落下来,悲喜莹莹化在檐角,余下萧索的冷意。死里逃生的卫大人倚着栏杆有一搭没一搭逗猫,并试图诱骗它去挠贺时行的袖子,随即挨了后者一记爆栗。
陆明盯着空中洋洋洒洒的雪花出了会儿神,忽然讲。这一年终于结束了。
林南叙静了片刻,垂眼道。
“嗯,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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