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股黏糊劲儿,把青石板路浸得发亮。
牧也蹲在“拾遗斋”的门槛边,手里捏着半块碎成蛛网纹的青瓷片。雨丝落在他发梢,他却像没察觉,指尖蘸着特制的黏合剂,正往裂纹里填。
这是个民国的瓷碗底,边缘豁了个大口子,主人是隔壁胡同的老太太,说这是她嫁过来时带的嫁妆,摔了之后搁樟木箱底三十年,昨天才哭着抱过来。
“咔嗒。”
最后一道裂纹合拢时,暮色已经漫进了铺子。牧也直起身,后腰传来一阵熟悉的酸胀——他保持这个姿势快三个小时了。铺子里头没开灯,只有几缕天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照亮空中浮动的微尘,还有架子上层层叠叠的旧物件:缺了口的紫砂壶、断了弦的琵琶、蒙着灰的黄铜锁……每一件都带着时间磨出的钝感。
他刚要转身,指尖忽然一阵刺麻。
不是黏合剂的问题。牧也皱了皱眉,低头看向那枚刚拼好的碗底。米白色的瓷面上,本该模糊的缠枝纹忽然像活过来一样,纹路深处渗出淡淡的青雾,在他眼前晕开一片晃动的光影——
是个穿蓝布衫的年轻女人,正蹲在灶台前,手里拿着这只碗盛米汤,嘴里哼着支软乎乎的小调。阳光从她背后的窗户照进来,在她鬓角的碎发上镀了层金边。
牧也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
光影瞬间散了,碗底还是那枚碗底,缠枝纹安安静静地趴在瓷面上,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他眼花。
他盯着自己的指尖,那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从他十五岁第一次独立修复一件清代的银簪开始,总有些旧物件会在修好的瞬间,往他脑子里塞点零碎的画面。
祖父在世时说过,这是“念想”太重,器物自己在说话。他叮嘱牧也:“咱是修东西的,不是听故事的。听完了,忘了,才算对得起人家。”
牧也深吸一口气,把那枚碗底放进铺着绒布的盒子里。老太太明天来取,她要的是个念想的载体,不需要知道这载体里藏过多少个清晨的灶台烟火。
雨还在下,敲得窗棂哒哒响。他转身想去开灯,脚边却踢到个硬东西。低头一看,是个半人高的木箱子,边角磕得掉了漆,是早上收废品的老王硬塞给他的,说里头有个“看着就老”的镜子,换两斤五花肉钱。
箱子没锁,牧也随手掀开。
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檀香的气息涌了出来。箱子里垫着的红绸早就褪成了灰粉色,中间躺着面巴掌大的铜镜,镜面蒙着层厚厚的铜锈,边缘雕刻的缠枝莲纹倒还清晰。
他刚要把箱子推去角落,目光忽然顿住了。
铜镜边缘,靠近纽座的地方,刻着一个极浅的符号——像片羽毛,又像道闪电。
牧也的瞳孔倏地缩了一下。
这个符号,他在祖父留下的那本线装笔记里见过。笔记里说,这是“共鸣”的印记,和他家世代守护的东西有关。祖父临终前把笔记烧了,只反复说:“别碰,别找,守着铺子,平平安安就行。”
雨不知何时停了。窗外的暮色里,不知哪家的钟表突然“当”地响了一声,调子古怪,像是倒着走的。
牧也盯着那枚铜镜,指尖又开始发痒。这次不是刺麻,是种更陌生的感觉,像有什么东西在镜子里轻轻敲了敲,等着被唤醒。
他伸手,触向那层厚厚的铜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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