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斜斜的洒在临窗的炕几上。
白婉淑昨夜赶制一张刺绣的图样,熬得便有些晚,此刻倚在炕头的引枕上,闭目小憩,意识昏昏沉沉。
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白婉淑长睫微颤,尚未完全清醒,门外已传来管事太监尖利的声音。
“皇城司诸位上差到——”
“造办处上下人等,暂留各自屋内,听候询查!”
皇城司?
白婉淑一个激灵,残余的睡意瞬间消散的一干二净,撑着手臂坐直身子,心口倏的一紧。
这皇城司可不是什么小角色,专司宫禁缉捕,诏狱刑讯的衙门,平日绝少与造办处打交道,他们为何会来?
几乎是同时,与她同住一屋的造办处宫女从门外进来,反手将房门虚掩上,脸上是血色退尽。
“婉淑,不好了,外头说是前几日才完工,预备着万寿节呈敬上去的那顶冕冠,上头最大的东洋来的那颗珠子不见了!”
那可是御赐之物,珍贵无比,世间都难见得几回。
小姑娘边比划着,话音还未落,白婉淑只觉心头猛地一坠,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细问,房门就“嘭”被人从外面粗鲁的推开——
管事狠狠的剜了一眼两人,尖着嗓子吼,“都聋了吗?磨蹭什么!快出来!皇城司上差问话,一刻也不允耽搁!”
两人对视一瞬,不敢怠慢,忙低眉顺眼地走出房门。
小小的院落里黑压压的站满了造办处的工匠,宫女和太监,个个噤若寒蝉,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而院落的四周,则都被腰佩制式长刀的皇城司成员把守着。
院子中央,管事太监正对着一个人躬身哈腰。
身旁的人悄悄的在底下扯了扯白婉淑的衣袖,“婉淑,你看,那就是顾明臻,皇城司的指挥使。”
白婉淑循着她的目光悄悄的望去,只来得及瞥见个侧影,那人身量高大,玄色锦袍,腰间佩着把绣春刀,肩宽阔脊,周身的气场便让她心下一凛,慌忙的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这么说,那顶冕冠完工后一直锁在你们造办处的库房里?”
“是,是,是。”
管事太监的腰弯得更低了,“回禀大人,库房的钥匙只有奴才和两位掌案师傅有,日夜都有人轮值看守,绝,绝无疏漏啊!”
“绝无疏漏?”
顾明臻听不出情绪的重复了一句,“那那颗珠子,是自个儿长了翅膀飞了?”
这话压根没办法接,管事太监额上冷汗涔涔,用袖子擦了又擦,但还得硬着头皮。
“大人明鉴,这奴才们也实在不知啊!那珠子前日入库前几位老师傅还查验过,明明好好的,就放在冠冕正中的嵌座里。可今日一早开库准备最后装箱,就发现那嵌座空了!”
“库房没有被破坏的痕迹,钥匙也从未离身,真真是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顾明臻听完管事的哭诉,脸上的神色也没有半点的波动,淡淡的扫了眼满院子瑟瑟发抖的人。
“既如此。”顾明臻道,“看守失职,监管不力,致使御用重宝遗失。造办处上下,皆有罪责。”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身旁的姑娘直接双腿一软,整个人都挂在了白婉淑的手臂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看就要晕过去。
白婉淑的心也沉到了谷底。皇城司办案,宁枉勿纵。顾明臻这句话,就是给整个造办处都判了刑。一旦被带入皇城司,那便是入了阎罗殿,不死也要脱层皮。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先镇定下来,在玉蓉惊恐的目光下,走了出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转向了她。
白婉淑垂着眼,一字一句的开口道,“顾大人,宝珠遗失固然是大罪,但若就此问罪整个造办处,恐令真凶逍遥法外,也使陛下万寿节蒙尘。”
话音才落,白婉淑就感受到顾明臻盯着她的眼神骤然一冷,还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
“奴婢不才,愿助大人查明真相,找回宝珠。”
话音落下,满院死寂。
为首身着甲胄的男人视线落在她身上,狭长的眸子里淡漠黯然。
皇城司若寻不到那宝珠,依陛下行事,大抵会同造办处一并发落惩处,他同样难逃一劫。
管事太监目瞪口呆的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平时与她处的好的姑娘们更是吓得满脸都是惨败,恨不得冲出去将她拖回来。
皇城司指挥使盛怒,一个小小的造办处宫女,竟敢站出来,说要帮他?
顾明臻的目光终于完全的落在了白婉淑的身上,那双一片漆黑的眼眸微微眯起。
院子里静得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半晌,他才缓缓的开口,“你?”
白婉淑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衣衫都已经冷汗浸透了,她强迫自己稳住,再次深深的一福。
“是,奴婢。奴婢有一言,关乎宝珠线索,但恐不便当众言说,恳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此言一出,满院更是静得落针可闻。管事太监看白婉淑的眼神已不仅是看疯子,更像是看一个死人了。
敢跟皇城司指挥使谈条件?
顾明臻深邃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终于,他抬了抬下颌,对身旁一名下属示意了一下。
“带她去东厢。”
……
屋内只有他们两人。
顾明臻站在窗边,并未转身,只留给白婉淑一个背影。
“说。”
白婉淑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直接道出自己的打算。
“顾大人,奴婢擅长螺钿之术。那颗宝珠一时难以寻回,但万寿节迫在眉睫。奴婢可以用南洋进贡的贝母辅以特殊技法,雕琢出一颗足以乱真的替代品,嵌入冕冠,或可解大人燃眉之急。”
顾明臻并无反应,白婉淑犹豫了一下,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奴婢不敢求免罪,只求事成之后,大人能从中斡旋,引荐奴婢去尚功司。”
室内一片沉寂。顾明臻缓缓的转过身,那双墨黑的眸子终于落在了她的脸上。
“偷梁换柱,欺君罔上。”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你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白婉淑心头一颤,但事已至此,她已经退无可退。
“奴婢知晓。但宝珠遗失,大人与造办处同样难逃重责。此法虽是险招,却是目前唯一能争取时间让大人暗中追查真珠下落的途径。奴婢愿以此技,搏一线生机。”
她抬起眼,勇敢的迎上顾明臻的目光。
“是即刻问罪,人赃皆失,还是冒险一试,先保住眼前局面,暗中再图后计。请大人权衡。”
顾明臻自然不信她,一个造办处的小宫女,竟有这样的胆量和技艺?但就像她所言,着是一步死马当活马医的险棋。
宝珠凭空消失,线索全无,陛下那里若无法交代,他即便身为皇城司指挥使,也必受申饬。
良久,就在白婉淑几乎要支撑不住时,顾明臻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
“可以。”
白婉淑悬着的心猛的落了下来。
“但记住,若技艺不精,被人识破,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奴婢明白。”
……
得了顾明臻的准许,白婉淑在两名皇城司下属的陪同下,去库房取来了那顶缺失了宝珠的冠冕。当她把冠冕拿回自己的住处时,同屋的姊妹惊得几乎跳起来。
“婉淑!你怎么把这东西拿回来了?皇城司那边……”
“顾大人给了我一个机会。”
白婉淑现在也没办法对他人解释太多,她将冠冕小心翼翼的放在铺了软布的桌上,转身便去柜子里找自己珍藏的那些贝母,又拿出一套雕刻工具。
那人看着她忙活拾掇,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瞪得更大了,“你,你要做赝品?婉淑,这是欺君啊!”
“若不做,我们现在就要被皇城司带走,下场未必比欺君好多少。”
白婉淑动作很快的把桌面收拾干净,“劳烦姐姐帮我守着门,别让任何人打扰。这两日,就说我感染了风寒,需要静养。”
看着白婉淑的神情,那姑娘知道自己劝不动,只能咬着唇,用力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白婉淑一直都未曾合眼。
她仔细的挑选出光泽和厚度都最接近那颗宝珠的贝母,对着记忆中那颗宝珠惊鸿一瞥的印象,用钻针一点点的打磨雕刻。
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手指上也被工具划出了很多个细小的伤口,她也只是随意的用布条一缠,就继续了。
第三日清晨。
当第一缕微熹透过窗棂,白婉淑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她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桌上,那顶冕冠的正中,一颗“宝珠”已然镶嵌在其上,在晨光中散发着柔和而莹润的光芒,浑然天成,看不出任何的破绽。
她小心翼翼的将冕冠装入铺道着丝绒的锦盒中,打开了房门。
门外,顾明臻正负手站在院中,看到门打开,他转过身,目光直接看向了她手中捧着的锦盒上。
白婉淑捧着锦盒,一步步的走到他面前,屈膝行礼。
“大人,奴婢幸不辱命。”
当看到冕冠正中那颗璀璨生辉,与记忆中无异的宝珠时,顾明臻也不由得有些惊讶。若非早知内情,连他一时也难以分辨真假。
他合上锦盒,抬眸,重新看向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实际却胆魄惊人的女子。
“做得不错。”
顾明臻淡淡的说,但看向白婉淑的眼神里,却已经多了一些先前没有的东西。
“尚功司之事,本官记下了。”
白婉淑心中一松,一直强撑着的精神骤然散了,一阵眩晕袭来,身子控制不住的晃了晃。
“谢大人。”
顾明臻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对身旁的下属吩咐道。
“将东西仔细收好。造办处监管暂不解除,一切待万寿节后再说。”
男人语气很淡,走出门时扬起一阵风,泥尘的清气掩盖了方才那女子身上若有似无的皂角香。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