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节过后只几日,尚功司。
周司正听闻通报,忙不迭起身相迎,脸上堆满了笑容。
“顾大人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快请上坐。”
顾明臻略一颔首,也不寒暄,直接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周司正,本官此来是为一个人。造办处的白婉淑,于前番冕冠之事上略有微劳,其人心细,于工艺也算有些悟性。本官觉得,她留在造办处有些埋没,尚功司或许更能让她施展。故而向宫中递了句话,还望周司正日后能多加指点。”
周司正心头一沉,面上笑容却愈发的殷切,“顾大人亲自举荐的人,定然是极好的。大人放心,下官定会好好栽培白姑娘,绝不辜负大人期望。”
她表面上滴水不漏,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
一个造办处的低等宫女,竟能劳动顾明臻出面?这白婉淑究竟有何等能耐,能让顾明臻这样的看重?
她在这尚功司经营多年,才爬到司正之位,深知宫中立足之难。白婉淑何德何能,竟能凭借一点功劳便得如此青眼,轻易踏入这许多宫女都梦寐以求的尚功司。
待顾明臻离去,周司正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换上了一股阴沉的冷厉。
好个白婉淑,好大的脸面,竟能让顾指挥使亲自来做这个靠山。
她在心中冷笑。
顾明臻的面子,她明面上可不敢不给,但这尚功司,终究还是她的地盘。
一个无根无基,仅凭贵人一言塞进来的小宫女,想要在这里站稳脚跟?
痴心妄想。
既然顾大人说要多加指点,那她便好好指点一番。
……
又过了些日子,一个午后,顾明臻再次出现在了造办处。
顾明臻也没有惊动旁人,只让管事太监将白婉淑唤了出来。
白婉淑原先正在做活,听闻顾明臻找,心下一紧,匆匆的净了手便出来。
阳光有些刺眼,她眯着眼,就看到顾明臻正负手立在院中的那棵老槐树下,斑驳的光影洒在他身上,竟柔和了几分他那一贯的冷硬。
“顾大人。”白婉淑上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
顾明臻转过身,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开门见山。
“万寿节过了。陛下对那顶冕冠很满意,并未看出任何的不妥。”
白婉淑悬了许久的心,直到此刻才真正的落到了实处。
顾明臻淡然的继续道,“本官依约向尚功司递了话,举荐了你。调令稍后便会送到,你今日便可过去。”
白婉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再次向顾明臻行礼。
“奴婢多谢大人成全。”
顾明臻摆了摆手,神色间并无居功之意,“不必。你解决了当时的困局,也算帮了本官。举手之劳,两不相欠。”
他说完就准备离开,却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她。
“可需收拾行李?本官正要往那边去,可以顺路送你一程。”
白婉淑一愣,顾明臻去尚宫司能有什么事?但对方愿意送她一个人情,她自然不可能不要,很快反应过来,低下头轻声道。
“有劳大人稍候,奴婢很快便好。”
她的行李不多,总不过几件衣裳和一些舍不得丢掉的工具材料,一个小小的包袱便装完了。她与眼眶微红的玉蓉匆匆的道了别,便跟着顾明臻走出了这个她待了数年的地方。
……
到了尚功司,顾明臻亲自将白婉淑引荐给了尚宫司的司正。
周司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摇椅里,见到顾明臻,立刻站起身,脸上满是恭敬的笑容,腰身弯着。
“顾大人亲自前来,真是折煞下官了。您放心,白姑娘既是您举荐的人,下官定会妥善的安排。”
她话虽说得漂亮,那笑容却不见有几分真诚,目光看向白婉淑时,更是藏了抹隐晦的嫉妒。
一个造办处出来的小宫女,何德何能竟劳动皇城司指挥使不仅亲自举荐,还亲自送来?
顾明臻并无兴趣与她寒暄,只略一点头,淡淡道,“有劳周司正。”
说罢,最后再看了一眼白婉淑,转身便带着人离开了。
……
顾明臻的身影刚刚消失,周司正脸上的笑容便消失的干干净净。她转过身,上下打量着垂首而立的白婉淑,眼神冰冷。
“你既然是顾大人举荐来的,想必是有些过人之处的。”
白婉淑心头一沉,开始她看到这周司正的表情,就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她低眉顺眼,恭敬的应道。
“奴婢不敢,但凭司正吩咐。”
周司正见她这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心中那股因顾明臻而来的郁气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眯着眼盯了白婉淑半天,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
“咱们尚功司不比造办处清闲,规矩多,事务也杂。既然来了,就得从头学起。库房后头有几间旧档房,里头堆着近十年的账目和图样。你初来乍到,便先去那里,将所有的旧账目重新归类誊抄,核对清楚吧。什么时候做完了,什么时候再出来学别的。”
她说完,也不等白婉淑回应,便对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扬了扬下巴。
“带她去旧档房。”
那宫女应了一声,同情地看了白婉淑一眼,低声道,“白姑娘,请跟我来。”
……
那宫女领着白婉淑穿过前面一排排的库房,走到后院最偏僻的一角,推开一扇木门。一股陈年墨香混合着尘埃和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的很,只靠高处的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木架挤满了整个空间,上面堆放的账册卷宗都快把架子压塌了,许多已蒙上厚厚的灰尘。空气里的灰尘漫天先不说,一看就知道很久都没有来过人,角落甚至还结着蛛网。
“白姑娘,就是这儿了。”
宫女低声说,“周司正吩咐了,让您独自整理。每日饭食我会给您送来。”
“有劳姐姐。”白婉淑朝她点了点头,脸上并无惧色。
待宫女离去,白婉淑才放下小包袱,挽起衣袖,沿着狭窄的过道慢慢的在这里走了一圈。
面前的景象虽破败,却奇异的勾起了她一些遥远的记忆。
她的母亲曾任尚功司的司正,虽然记忆已模糊,但那些堆积的账册,绘满纹理的图样,以及母亲伏案工作的身影,都还藏在心底。
白婉淑并没有急于去翻动那些账册,而是先开始动手清理这里。她从角落找出一把掉光了毛的旧扫帚和几块破布,利落的挽起袖子,打来清水。
这些活计她在家里早已做惯,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在她全是灰尘的脸上留下几道浅痕,她也顾不上擦。
日暮西山,最后的一点天光透过高窗。原本脏乱得无处下脚的旧档房,此刻虽仍堆满账册,却已焕然一新。
地面干干净净,歪斜的架子也被修补好了,连那扇小窗都被她擦得透亮了几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开始送白婉淑过来的宫女提着一个简陋的食盒走进来,看到眼前景象,明显愣了一下,神色有些惊讶,默默的将食盒放在刚被白婉淑擦干净的桌子上。
“白姑娘,用饭吧。”宫女抿了抿唇,低声说。
白婉淑一看这表情就知道了什么,宫女走后,她才打开食盒。里面只有小半碗颜色发黄的糙米饭,一碟不见油星的腌菜,甚至能数出里面有几根,汤水更是没有。
这待遇,连造办处最低等的杂役宫女都不如。
白婉淑心里清楚,这就是周司正的手段,不高明,甚至都能说得上低级,但对她这样一个初来乍到,无依无靠的宫女来说,足够让她难受了。
“……”
她拿起筷子,默默的将那难以下咽的饭菜一口口的吃完。
收拾好碗筷,她重新坐回桌前,就着窗外的最后一点天光,翻开了手边最近的一本账册。
……
连着几日,白婉淑都埋首于旧账之中,几日下来,她本就单薄的身子更显清减了些,眼底也泛起了淡淡的青黑。
这日午后,她正强忍着头晕眼花,核对着一摞记录宫中器物流转的宫账。
一行行墨字在少女的眼前晃动。起初,白婉淑只是觉得有些条目似乎对不上,进出记录模糊不清,还多有缺失。
宫中下人偶尔偷偷弄些小物件出去变卖,换取银钱,这几乎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白婉淑也没有很在意。
然而,当她翻到记录较为贵重,曾由历任司正掌管物品的册子时,目光却骤然一凝。
那上面赫然登记着几样她母亲生前颇为珍爱,甚至她幼时还曾见过的旧物。
一支点翠蝴蝶簪,一方鸡血石私印,还有一对品相极好的羊脂玉镯,册上也已经注明这些物品在母亲去世后按例封存入库。
白婉淑僵了片刻,便立刻站起身,找出她前面看过的近几年向宫外卖出去的东西名册。
一模一样,虽然很多相关的记录都模糊了,但是一件两件是恰巧,东西全都差不多,那就不是巧合了。
若只是寻常宫人小偷小摸,绝无可能接触到母亲的旧物,更无法在账目上做出这般手脚,还能将痕迹掩盖得如此似是而非。
现在能够做到这一切的,只有一个人。
周司正。
只有她,如今的尚功司司正,才有权限接触到这些被封存的旧物,并利用职务之便在账目上做文章,将宫中财物,前任司正的遗物,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运出宫变卖。
白婉淑握着账册的手都在颤抖。
混杂着愤怒与悲凉的寒意,正顺着脊椎一点点的冲上天灵盖。她原本只以为周司正只是因为顾明臻的原因才会刁难,却不想,这背后还可能隐藏着这样龌龊的勾当。
白婉淑闭上眼,半晌才有睁开,方冷静下来。她小心翼翼的将那几页关键的账目记录单独抽出,寻了隐蔽处藏好,又将其他的账册恢复原状。
不管怎么样,她现在对上周司正全无胜算,关键的证据必须要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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