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婉淑将那几页要命的账目藏得严实后,才开始打算自己的下一步动作。
周司正此举,不仅是贪墨宫产,更是对她亡母的亵渎。这口气,白婉淑咽不下去。可在这深宫之中,她人微言轻,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谁能帮她?谁又敢为了她去动一个正得势的司正?
思来想去,脑海中竟只浮现出一个身影,顾明臻。
唯有他。
皇城司权势滔天,监察百官乃至宫闱,查处贪墨案件也在其职权范围之内。
更重要的是,顾明臻此人,就白婉淑来看,并非全然不讲情理。他既然因冠冕之事履行了自己对她的承诺,举荐她来尚功司,就证明了此人品行大致还是可靠的。
或许,顾明臻也会对这等公然贪墨的行径有所反应?
她如今被周司正丢在这偏僻的档房里,条件是艰苦了点,却也免去了与人同住的诸多眼线,行动反而容易得多。
事不宜迟。
白婉淑重新铺开一张纸,提笔研墨。谁也不能保证就一定不会有人盯着她,为了抓紧时间,白婉淑也只简简单单的交代了几句,自己在核对旧账时,发现前任司正的部分遗物登记在册,却于近年在账目上有异常的流出。
写罢,她又仔细的吹干墨迹,将信笺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藏在袖中。
接下来便是如何把这信件传递出去。她不能亲自去找顾明臻,先不说她能不能从这里出去都是个问题,就算她能出得去,也摆明了自己和顾明臻之间有什么联系。
正踌躇间,白婉淑忽听得院外隐约的传来对话声,再仔细一听,居然是皇城司的人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来了这里。白婉淑心下一横,机会稍纵即逝。她走到门边,透过门缝悄悄地向外望去,果然看见两名身着玄色劲装的人正与看守院门的太监说话。
她认得其中一个,正是那日跟随顾明臻来造办处,后又陪她去取冕冠的人之一。
白婉淑推开门,低眉顺眼的走了出去。那人也听到了动静,目光扫了过来。
她走到那名面熟的人面前,福了一礼,“这位大人,奴婢日前整理旧物,偶然发现一些可能与宫中旧案相关的残破书页,不知是否该交由皇城司处置?”
她说着,状似无意的抬了抬手,袖中那小小的信笺一角极快的露出,又迅速的掩了回去。
那人年纪也不轻,在皇城司呆了多年,自然看到了她的小动作,也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他微微的眯了下眼,打量了她片刻,随即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既与旧案可能相关,便交由我等带回查验吧。”
白婉淑的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将袖中信笺取出,恭敬的放在他手中。
“有劳大人。”
那人不动声色地将信笺收起,没什么情绪的看了白婉淑一眼,与同伴转身离去。
……
皇城司衙署内,烛火通明。
顾明臻刚处理完一桩要案,亲信赵瑜就走了进来,将一封折叠成方块的信放在他案头。
“大人,今日属下去尚功司办事时,那个叫白婉淑的宫女塞给属下的。”
赵瑜知道白婉淑是顾明臻塞去尚宫司的人,“说是整理旧物,发现了可能与旧案相关的残页。”
顾明臻从桌子上的宗卷上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信,接也没接,只淡淡的“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赵瑜知道这一点事对顾明臻来说本来就不值得关注,也不意外,便行礼退下了。
顾明臻继续埋首在堆积如山的案头公文之中,直到夜深,将今日紧要事务都处理完毕,准备起身离开时,他的目光才再次落在那封信上。
略一沉吟,他还是伸手取了过来。顾明臻展开信笺,上面的字迹清秀,内容果然如赵瑜所言,提及在自己核对旧账时,发现尚宫司前任司正的部分遗物有异常的流出。
白婉淑……
她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封信,显然是她刻意寻了机会,绕过尚功司的耳目,直接递到他面前的。
顾明臻靠在椅背上,眸色深沉。
他不认为白婉淑会编造这种一查便知的谎言来骗他,没有动机,也无此必要。
那么,也就代表了信中所言,十有**是真。
一位前任司正的遗物被暗中变卖,账目被动手脚,他几乎就能够确定,现任的那位周司正脱不了干系。这等利用职权贪墨宫中财物的事情,在这宫墙之内,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差不多都已经是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了。大小宦官和女官,谁不想着法子从中捞些油水?只要不过分,不闹到明面上,通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点小事按理说,确实轮不到他这位皇城司指挥使亲自过问。就算真有闹到明面上的,也自有内务府去处理。
他将信纸随手置于烛火之上,跳跃的火苗瞬间吞噬了那几行清秀的字迹,只留下一小撮灰烬。
……
一连几日,处理公务的间隙,这件事却总会不经意的浮上他的心头。
他并非对尚功司一无所知。那位周司正,他有些印象,是前任白司正意外身故后,被破格提拔上来的。当时白司正身边得用的几个老人,要么跟着出了事,要么被寻了由头调离,最终竟是这个原本不算太起眼的人坐上了司正之位。
他当时只觉是宫内寻常的倾轧,毕竟那地方说不太清楚的事情天天都有,也不是他应该深究的东西。
只不过如今看来,这周司正胆子倒是不小。宫中倒卖物件捞油水也就罢了,连前任司正,的遗物都敢动?
顾明臻皱了皱眉,觉得有些不对劲。若是为了钱财,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吗?
除非,她并非仅仅是为了钱?
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之中。若只是为了贪墨,何必紧盯着前任的遗物不放?宫中值钱的物件多了去了。
除非那些遗物本身,或者前任司正的死,藏着什么她必须掩盖的东西?
他原本觉得不值一提的小事,此刻想来,却没有那么简单。
罢了。
顾明臻站起身,取过搭在屏风上的外袍。既然起了疑,总要求证一番。那个被周司正塞在旧档房里的小宫女,或许知道得比信上写的更多。
他需要找个机会,亲自去见一见白婉淑。
……
几日后的黄昏。
天色将暗未暗,旧档房所在的角落就更僻静了。白婉淑正就着即将消失的光整理着架子上的图样,忽听得身后的门发出“吱呀”一声。
白婉淑猝然回头,就见一道身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外。
顾明臻?
白婉淑着实吃了一惊,她万万没想到,顾明臻居然会亲自来这里。她连忙放下东西,快步上前。
“奴婢见过顾大人。”
顾明臻看了眼这间虽然摆设陈旧了点,却已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屋子,情绪没什么波动。
“起来吧。”他道。
白婉淑依言起身,垂首站在一旁。他是为了那封信来的?
果然,顾明臻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你信中所言,本官看了。周司正贪墨前任司正遗物,虽不合规,却也算不得什么惊天大案。你特意递信给本官,所求为何?”
白婉淑知道,若没有一个足够分量的理由,确实不足以让皇城司指挥使插手这等小事。
此刻顾明臻既然已经把话扯明,自己也没必要再隐瞒。
“回大人,奴婢不敢隐瞒。信中所提及的前任白司正,正是奴婢的亡母。”
顾明臻闻言,眉梢都动了一下。这倒是他未曾料到的。他知白婉淑技艺不凡,胆识过人,却不知她竟是前任尚功司司正之女。她的那手艺,来源何处也一目了然了。
“所以,你递信于本官,是想借皇城司之力,为你母亲报仇?”
“是。”
白婉淑抬起头,“母亲去得不明不白,如今连遗物都被人如此糟践,奴婢实在无法坐视不理。求大人明察!”
顾明臻神色却依旧漠然,“即便查实周司正确实贪墨了你母亲的遗物,在这宫闱之中,此类事情屡见不鲜,多半也就是罚俸,至多贬黜。”
“仅凭此点,想动摇其根本,为你母亲讨回公道,怕是难如登天。你所求,本官未必能做到。”
白婉淑的心随着他的话语一点点的往下沉,但她并未放弃,反而上前一步,屈膝便跪下了。
“大人,奴婢知道此事艰难,但宫中若还有人能查明真相,还母亲一个清白,唯有大人您了。”
“奴婢别无他法,只能恳求大人,念在母亲曾为朝廷效力,念在奴婢曾为陛下万寿节略尽绵力的份上,施以援手。奴婢愿做牛做马,报答大人的恩德。”
顾明臻却在她膝盖即将触地前,抬手虚扶了一下,阻止了她下跪的动作。
不用白婉淑说,其实顾明臻心里也清楚,前任司正意外身亡,亲信被清洗,继任者迫不及待的处理掉遗物,这一连串的事情串联起来,绝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白婉淑母亲的死,恐怕并非意外。
“罢了。”
顾明臻收回手,淡然的说,“此事本官知道了。你且安心待在此处,勿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至于周司正那边,本官会着人留意查探。”
他没给白婉淑保证,归根到底,他自己也不能保证能得出什么结论来。
“多谢大人。”
白婉淑再次深深一礼。
……
白婉淑将那份偷偷撕下的账页,寻了个时机交给了顾明臻派来的人后,心中便日夜难安。
然而,仅仅过了几日,顾明臻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档房的门口。
白婉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强自镇定的上前行礼。
顾明臻也没有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你提供的线索,本官查了。周司正倒卖宫中物件的数量,远不止你看到的那些。”
然而这还不是让白婉淑最惊讶的。
“她经手的财物,数额巨大,远超一个司正正常所能触及。而所有这些钱财,最终都流向了同一个人。”
他停顿了片刻,看着白婉淑骤然苍白的脸色,才继续。
“也是这个人,在你母亲意外身故之后,力排众议,一手将周司正提拔到了现在的位置。”
“若本官所查无误,指使周司正处理你母亲遗物,乃至你母亲当年的意外,背后都少不了此人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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