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飞檐从雨幕中探出半分轮廓,只见青砖渐显,垛堞砥厉,城门巍然。
此地乃大秦之都,长安。
地上湿滑,往来人流摩肩接踵,入城之列蠕蠕而动。众人喉间的不耐滚了又滚,面前甲胄环立,只得把埋怨咽回肚里,强扯出讨好笑意:“官爷,咱们都常年在外讨活,一天到了也就晚上回去能吃上口热乎饭。即便要挨个盘查,您看能否手脚麻利些,尽早放小的们进城吧。”
“就是啊,咱们有急事在身,行个方便嘛。”
央告也好,牢骚也罢,霎时闹得沸沸扬扬。守备一边召来下属加固防线,一边厉声呵斥:“城门重地,谁敢鼓噪!”却转眼就被淹没在民怨里。
眼看形式渐不可控,他生怕贻误主上所托,脸色顿时沉如黑墨,毫不犹豫地振腕提剑,直冲最初挑事的几人。
他刚迈出几步,一辆马车忽然横冲而出,堪堪截住他的去路。
守备闪避不迭,连退数步,险些晃倒在地,他连忙稳住身形,狠狠瞪向那其貌不扬的马车,心下冷笑:当下正需立威之机,竟真有刁民不知好歹,送上门来。
他双眉紧锁,手臂一震,将剑重新纳入鞘中,大步绕到车前,正要去拽下那不长眼的马夫,眼神却被與上一对灯笼吸引了去。
那灯笼也是极为寻常的款式,竹骨已经微微弯折,缟色绸布泛着浅黄,隐约可见针线缝补的痕迹,下头垂着的红穗磨起一层毛边,顺着冷风悠悠摆荡。
这样败旧的物件上,却赫然题着一个“崔”字。
斜风轻拂,卷着雨丝衅然而过,水珠顺着甲隙钻入后颈,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帷幔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散落的狐裘,却瞧不见半个人影。他悻悻缩回手,佯作无事发生,顺势摇头晃脑地搔了搔颈后。
心魂尚未全然安定,却闻细碎的声响自远及近,缓缓停在身后。
“方守备。”
他骤然僵在原地,两手越握越紧,众目睽睽之下,只得艰难地转过身来,恭谨施予一礼,磕绊道:“见……见过崔公子。”
油纸伞微斜,遮着一个素衣青年,身形单薄,却卓立如孤松。青年淡然一笑,恍作此前一切并不知情,仅是客气地问道:“在下方才回京,见这城内只出不进,不知是何缘故?”
守备招呼过来几个小卒,将崔氏的马车引上官道,见他并无深究之意,连忙端得道貌岸然,正色道:“年关将至,四方贡使皆已启程,上头有令,自今日起严查关隘、城门,防祸于外。”他心下没底,抬眼偷觑对方脸色,眼看对方神色渐凝,忙不迭地躬身:“城防军调度失宜,让公子羁留良久,待调配妥当,方某即刻回军领罪。”
崔恒眉峰微挑,指尖在伞柄上轻轻摩挲,放缓了语气:“原来如此。长安之戍事关国祚,魏庆,去卸下车尾的箱子,教城防一一查验。”
“是。”
魏庆迅速跳下马车,未等众人有所反应,便干净利落地割开绳索,抱着两个箱子稳稳落地。
这群士卒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一步去查崔家的东西,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守备一人身上。
守备心底暗啐一口,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装模作样地在两箱草药中拨弄几下,随即朝城楼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开门,好生送走这尊大佛。
两方匆匆擦肩而过,谁都不曾回头,也自然无人留意到额汗津津的马夫。
跨过门槛,便是长安。暮色渐浓,长街只点缀着几盏夜灯,烟雨之下不免显得空寂,他们刚转过一条街巷,便迎面撞上前来相迎之人。
“公子总算到了!”小厮一手递上热腾腾的手炉,另一手递上厚外衣,而后接过伞柄:“雨下得突然,夫人还以为您今天赶不到,不停念叨呢。”
崔恒朝手心呵了口热气,两手覆上暖炉,“一别两月,舅父咳疾可好?”
“夫人日日盯着老爷按时服药,现在好转大半了。”
雨势骤然又急又凶,一时间寒气逼人,小厮连忙拉紧袖口,把伞朝崔恒那倾去,“只是午时圣上急召,至今未归,怕是要误了时辰。”
崔恒不着痕迹的朝魏庆递了个眼神,温声道:“既是急召,舅父多半去得匆忙,未携伞于身,我们不妨先去宫门前等候片刻。这几日车马劳顿,甚是乏闷,正好我也多走几步,活络下筋骨。”
小厮略一思量,旋即调转了方向,应声道:“既如此,便遵公子吩咐。”
宫道空芜,渺无人踪,只闻雨声滴沥,自青瓦之上滚落,转眼没入红墙。时如珠落玉盘,游弋试探,时如雷霆千军,气势如虹。
“娘娘,落子无悔,棋品见人品,切莫因小失大,无端辱没了身份。”
姚岁嵘泰然的将刚落下的棋子挪了个位子,丝毫不为所动:“崔大人言重了,本宫只是手抖,放错了地方,现在归正罢了,何来悔棋一说。”
巧言令色。崔仪昌轻哼一声,向后仰身,抻了抻酸硬的老腰,长叹道:“娘娘若是累了,不妨歇歇。”
暖阁与御书房仅一墙之隔,枯坐半晌,听这兵、刑、吏三部吵得你一来、我一往,他总归是累了。
更不用说皇上置身其中——他仅是想象了一下,便不由咂舌。
扬州水患已逾半月,赈灾人马早已遣出,粮草、银两亦分拨州府,事态总算稍得控制。没等李旭喘口气,善后之事接踵而至。
首当其冲的便是追责定案。州府彻查至今,水坝溃决究竟是天灾还是**犹未得实,然而堤坝既生差池,工部定然难辞其咎,近日来弹劾文书多如蝗虫,无论从轻从重,工部尚书这顶乌纱帽至少是要丢上一丢。
革职事小,却容不得李旭果决。十月渐近,灾后重建迫在眉睫,若再蹉跎,便要耽搁到明年开春,届时贻误农时、流民失所,祸患怕是更甚洪灾。而如今户部、礼部为年末诸事忙得脚不沾地,兵、刑、吏对这烫手山芋更是避之不及,眼下唯有暂且留用工部——
崔仪昌指尖轻叩,白子漫无目的地在棋盘上打着旋,已然明了此番召他入宫的用意。
工部皆为玿王爪牙,仅是除掉一个尚书,后面还有连串侍郎等着升迁,终究治标不治本。可若牵连太多,工部无法运作,不免有损天子圣明。
玿王定是也想到了这点,这才施压其余五部,有恃无恐。
而在他分神之际,黑子悄然攻城略地,方才还一边倒的局势,转眼间倒转乾坤。姚岁嵘一手托腮,另一只手闲散地拨弄着碗里所剩无几的黑子,“崔大人当年缠着家父彻夜连弈,白日里尚有余力参姚家一本,如今真是不得不叹岁月不饶人,连半日都坐不稳。”
白子陡然滚落,一路滚到姚岁嵘的脚下,她弯腰拾起,扬眉抬眸,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崔大人也手抖了?”
崔仪昌将紧攥的手藏入袖筒,头一回认真打量起面前之人。
无论当年发生过何事,他也算亲眼看着姚岁嵘长大,自她入宫后,二人便再未见过,算来竟已两年有余。
但据他所闻,她在这两年中并未出任何变故,甚至是过得相当不错——入主一宫,执掌宫馈,李旭并未亏待了她;姚家那俩位更不必多说,自小到大她都是心尖上的人物。
世间何事,能令一人前后判若两人?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姚岁嵘那双凤眼依旧淡然无波,他却莫名从中看出几分故人的影子。
真是累昏头了。
崔仪昌摇摇头,甩开无关紧要的杂念,一手锤了锤僵直的腿,另一手扶着棋案,强撑着站起身来:“皇上今日怕是没空理会老臣了,时候不早,家中妻小还等着老夫一同用饭,先告辞了。”
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公子的病可有起色?”
崔仪昌猛然一个踉跄,他背对着她,轻叹一口气,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侄儿还是老样子。既然药石无医,能吊着一口气,老夫便心满意足了。”
姚岁嵘斜倚在软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敲棋子,不紧不慢道:“日前,外祖来书,告知柳天医似有出世之意,连连出没于凛州巽岭一脉。柳天医与家祖曾有交集,若崔大人有需,家祖可从中牵线。”
檐角水帘倾泄而下,迸起半人高的水雾。他立在廊下,沉默许久,“承蒙娘娘厚爱。侄儿受过太多苦楚,如今只愿能自在了却余生。”说罢,径直没入白茫茫的雨幕中。
姚岁嵘仍然坐在原处,直到再看不见他的背影,一众禁卫破门而入,将殿内内监尽数拿下。
她一个眼神扫去,胆小的瘫在地上抖成筛糠,有胆大的还欲辩解一二:“奴才不知所犯何事,望娘娘明鉴!“其余人纷纷附和,好一阵叫屈喊冤,教人听了还真以为受了天大的冤枉。
姚岁嵘一言未发,仅是弯下身,从他腰间系带中抽出半块碎布,甩到他的脸上。
“玿王真是长着颗玲珑心,御前伺候的换一批,他便能收买一批。”
那块碎布悠悠滑落在地,露出一角细密的小字,不用她细看,便知上面写了什么。
清涟朝禁军呵道:“还不赶紧带走!”
转眼间,殿内只余她们主仆二人,顿时清净了不少,清涟给姚岁嵘系上外袍:“下棋伤神,娘娘今个要早些歇息。”
身上涌来一阵后知后觉的乏累,姚岁嵘合上眼,揉了揉眉心。
崔仪昌果真是极其难对付。任她使性耍赖,乃至言语相激,他始终岿然不动,攻守进退应对如流,不见半分迟疑。若非他主动神游,她不可能侥幸赢下最后一局。
这样心如磐石、算无遗策之人......姚岁嵘心中轻叹,只可惜终究藏不住他的破绽。
檐上传来几声鸦啼。
“清涟,该回宫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