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继位不过短短两年,后宫并不充盈,大多殿宇皆是空置,耳目也自然少去许多。
姚岁嵘一路绕过巡夜的侍卫,悄无声息地踏入一间荒凉冷落的柴房。
屋内昏黑如墨,唯有敞开的门带进半阙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纤长,淡淡覆过屋隅深处静坐的人影。
“娘娘可要点灯?”
“不必。”
姚岁嵘深吸一口气,垂在袖中的十指深深掐入掌心,一步步走向寻觅多时之人。
她弯下腰,与面前之人平视而对。
“别来无恙。”
左锋塘教营指挥常宿宏。
眼前这张脸太过枯瘪,却不影响与前世带着归降书踏入朝廷的那人逐渐重合,“勾结叛军”犹在耳侧。
只是那时的常宿宏,乃是诛叛将、清君侧的功臣,眉宇间意气风发,绝不会像如今一样形容枯槁,神色恹恹地问:“你是何人?”
姚岁嵘饶有兴味地直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摆,“你的贵人。”
常宿宏并未将面前这个年轻的女子放在心上,嗤笑着抖抖身上的铁铐:“鄙人粗陋寡闻,从未见过这样待客的贵人。”
“你虽被下了药动弹不得,但眼睛总能睁着,这一路来该看得见玿王是如何魔高一尺,对你穷追不舍,也该看得见我的人是如何道高一丈,将你送进了长安城。”
常宿宏神情一震,想到了沿途轮番运送他的人马。这些人整顿有素,堪比行军之师,武功皆为上乘,尤其是最后带他入城的女子,更是深不可测……
他仔细打量着面前女子,眼中总算稍有正色:“你既费尽心思把我弄进宫,有何目的不妨直说。”
“想要你项上人头的并不是我,我也只是替别人行事。那人也好,玿王也罢,所求的不过是你残存的一丝价值,待他们得偿所愿,你岂有活路?”姚岁嵘紧盯着对方神色,不放过丝毫变化,话锋一转:“而我不同。有些东西,我不想知道,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难道不算你的贵人?”
常宿宏垂下眼帘,不再言语。
姚岁嵘知道他在考虑,她背在身后的手陡然放下,暗自松了口气。
坦白来说,她对此人的了解趋近于零,所幸大差不差猜对了方向。
常氏虽不在长安,却并不算小门小户,在她印象中一直隶属先太子李赪一派,直到邛南事变,李赪被禁足东宫,涉事官员悉数下狱,其中隶湘校尉常威认罪自尽,其府上下皆判死刑。谁能料到,短短数年后,常威的独子会同玿王勾结到一处,再过数年,又能潜入她姚家军营,同李旭演一出里应外合。
一个死刑犯,能先继投效势同水火的两方,又能改头换面登堂入室,足见他掌握之物非比寻常。
常宿宏此刻仍是半信半疑,“大秦权势最盛的二人对我起了杀心,你又有何能耐护我周全?”此言一出,连他自己都感到荒谬至极。
“那便是我的本事,日后你自然得见。”姚岁嵘的目的已然达成,她拂袖转身,走向门外。
“再过半个时辰,有人会将你押入天牢。”
“而再过六个时辰,我会将你送回玿王手中。”
周遭再次陷入黑暗,常宿宏沉吟良久,缓缓阖上双眼。
夜里寒风灌廊,枯枝簌簌作响,姚岁嵘脑中纷乱繁杂,一会是姚陇出征前给她猎来的几匹狐裘,一会是她囚服加身,在金銮殿上受千夫所指。
他说,她体寒多病,要让她过个暖冬。
姚岁嵘走得越来越快,陡然察觉到小臂传来的力道,这才渐渐回过神,平复心绪。
她转了转手肘,试图把胳膊从禁锢中抽离,然而不论她怎样辗转施力,那双手始终死死钳制着她。
直到踏入峥嵘殿,身后的宫门吱呀一声缓缓合拢,身旁之人手忽地一松,仿佛瞬间被抽离了所有气力,膝盖一软,姚岁嵘伸手揽住她的肩头。
清涟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幸好这一路没撞上巡夜......不过娘娘此举实在冒险,若那厮口风不严,在皇上面前乱说话,岂不是要牵连到娘娘。”
姚岁嵘摇摇头,待她站稳后才松开手,“皇上拿住此人,仅仅为着揪住刑部私纵刑犯的把柄,更何况前朝琐事繁多,皇上忙得焦头烂额,暂且想不到更深那层。这一面,足以暂时封住常宿宏的嘴。”
“他本身就是死囚,直接除掉便是,娘娘何必再放虎归山。”清涟对该人过去的种种并不了解,只是初见之下,便对其心生厌恶。
姚岁嵘摇摇头,“许多事情的源头,皆系于此人身上,放他出去总比困死在天牢有用。明日一早你便给莫统领传信,让他派人守在天牢外,时刻盯紧此人。”
“是。”辗转间,清涟忽然想起正事,猛地跳了起来:“什么时辰了!娘娘明日还要出宫呢,快快快,赶紧回去歇息。”
“出宫?”殿内之人听到了她们的动静,悄无声息地探出一颗头,眸光在夜色里骤然绽亮,“阿姐,我也要去。”
姚岁嵘上前,唇角噙着温柔的笑意,亲昵地顺了顺她额前碎发,说出的话却无情至极:“不行。你难得回京一趟,明日先回府去见见他老人家。”
娇娇一下子哭丧个脸,跟在姚岁嵘身后进了殿。
清漪算准了她们回宫的时辰,早早燃起了炭盆,吃食也尽数备好。姚岁嵘轻抿一口热汤,暖意顿时蔓延到全身,她抬眸望了眼蔫吧的某人,问道:“离过年还有数月,书院这么早就休假了?”
见姚岁嵘主动搭理她,娇娇识趣的一骨碌扒到案前,“今年入冬早,老太师总算意识到该修修那几栋破楼,就早早放我们走了。幸好今年休假早,若不是有我在,还有谁能替阿姐分忧。”
姚岁嵘轻轻弹了下她的脑瓜,“不就是叫你挟持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换成谁不行,少给自己贴金了。回府之后多跟姚陇切磋切磋,他人虽不怎么靠谱,身手却不比你们书院的师傅差,这几个月莫懈于勤习。”
“哪有那么容易!”娇娇两手叉腰,忿忿道:“甩掉那群狗皮膏药就费了我不少劲,城门外又增了好几倍的戍卫,阿姐若不是信任我的武艺,又怎么会把这么要紧的事交由我来做。”
姚岁嵘不禁宛然一笑,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尽管她相信的另有其人,这番话却也没什么错处。她将案上的吃食尽数推到娇娇面前,“吃点就去睡吧。”
“那明日?”
“没门。”
姚岁嵘站起身,毫不犹豫地走向寝殿,将她乞求的目光远远甩在身后,只扔下一句:“在我回宫之前,无论发生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准踏出侯府半步。”
点击弹出菜单